第 18 章 重逢
穿著夜行衣,他避開雅舍間互通的大道,挨個摸到各家亮著燈火的客房後面。
往窗內偷看幾眼,辨認著裡面客人的衣服紋飾,都不對。
他想了想,又繞開這一片,向著另一段山腰行去,白天來時,記得那一帶似乎有幾棟獨立的別院,孤零零散落在山水間。
走近了一抬頭,果然稀稀落落亮著燈,顯然有人住在裡面。
只摸到第二棟,迎面就走來了兩個提著食盒的侍女,衣角上,赫然綉著精美的靈芝花紋!
元清杭翻身躲進院子中的山石后,等兩個侍女走遠,才悄然提身,上了屋樑。
無聲無息掀開一片青瓦,從頂上看下去,廳堂寬敞,正中的桌子邊,坐著幾個人。
其中一個少年雖然看不清臉,可從頭頂望去,正好能看清他黑亮發間那根珍貴的神柳木簪,色澤嫩黃,異常奪目。
神農谷萬千寵愛的獨苗,明天葯宗名額選拔最大的勁敵。
木嘉榮。
正要再仔細辨認一下房中的眾人,忽然之間,一股忽如其來的危機感驟然浮現。
不假思索,他身子衝天而起,向遠處的屋脊掠去。
可是那危機感卻絲毫不減,瞬間化為了一股炙熱尖銳的劍意,在他身後暴漲。
如影隨形,滔天浩大。
元清杭身子左突右閃,換了幾個逃跑的方向,可身後的那股劍意卻沒離開半寸。
再一息后,已經抵上了他脖頸後面,激起了一層細密的疙瘩。
那劍意引而不發,逼得他慢慢停下,一道白色身影才在他身後翩翩落下。
一道聲音宛如激泉擊打玉石,清亮中帶著肅殺,淡淡響在耳邊。
「別動,不然殺了你。」
……
元清杭深吸口氣,身子紋絲不動,單手舉起:「仙君冷靜,我就是個過路的,迷了路而已。」
身後的聲音不為所動,依舊清冷:「轉身。」
元清杭慢慢轉過身。
明亮月輪宛若圓盤,掛在青黑長空。
淡淡月華從對面那人肩頭瀉下,如練如錦,映亮了他手中鋥亮長劍,更映亮了一張俊美無儔、令月色暗淡了幾分的臉。
元清杭獃獃凝視著面前的少年,看著那彷彿極其陌生、卻又彷彿帶著一絲熟悉的容貌,心忽然怦怦狂跳起來。
對面的少年皺了皺眉,手中長劍依舊沒離開他喉前一寸:「路過迷路,所以跳到屋頂上找路?」
元清杭看著這張臉,好半天才定下心神,道:「路過一下,順便找人。」
對面的少年微微頷首:「要找何人?說出名字,我幫你。」
元清杭唇邊漾起一絲笑意:「好像已經找到了,謝謝小仙君美意。」
少年淡淡道:「小仙君?你很老么?」
元清杭笑得越發開心:「總大過你十歲八歲。」
對面的少年疑惑地看了看他的容貌,似乎也有點拿不准他的年紀,冷冷皺眉:「剛剛還在到處偷窺,現在又已經找到了?」
元清杭微笑:「可不是么,一見小仙君風采迷人,就覺得找誰都不太重要了。」
這話說得古怪,任何人聽了只會覺得輕佻又莫名,可是偏偏他目光明亮坦蕩,眸光清澈如水,連帶著那張平庸的臉好像也變得親切可喜。
那少年臉色冷了下來,劍意猛然暴漲,向他咽喉又逼近了毫釐:「你!……」
元清杭身形急動,好不容易避開了他的劍鋒,正要再笑嘻嘻瞎編幾句,不遠處卻傳來一陣人聲。
一道白色身影跳上房頂,急速向這邊奔來,一邊跑,一邊大叫:「何方鼠輩,敢來蒼穹派待客的地方撒野!」
下方安靜的雅舍里,也有不少人被驚動,黑了的房間里紛紛重新亮起燈,陸續有人衝出房門,四顧張望。
元清杭心裡暗暗叫聲不好,趕緊沖著對面的少年展顏一笑:「喂,你報的是劍宗大比,還是葯宗?」
對面的少年一怔。
眼前這人面貌普通,可一雙眸子卻亮似星辰,含著笑意,說話的口氣更是隨意而親近。
明明無需作答的,可不知怎麼,他還是吐出了兩個字:「劍宗。」
元清杭笑道:「那好可惜,遇不到啦。」
就在他們對答的這當口,遠處追來的那人已經到了幾丈之外,豪氣滿滿地大喝一聲:「小賊哪裡走!」
元清杭看了看疾馳而來的追兵,遺憾地嘆了口氣。
他眼角餘光瞥著四周,舉起了手中的白玉黑金扇:「我要走啦,明日你來看我比試不?」
沒等對方回答,他輕笑一聲,手腕急抖,一股青煙從扇骨中噴洒而出,籠罩住了無邊夜色,更罩住了他纖細身影。
數十道暗色磷火燃起,后發先至,一半撲向對面的少年,另一半撲向他後面追來的同伴,氣勢洶洶,鋪天蓋地。
磷火星星點點,遇風更盛,那少年手中長劍急速刺出,劍光到處,點點磷火立熄,剛剛還盛放如春花,下一刻就已經宛如三月落櫻,殘敗飄零。
磷火滅盡,青煙飄散,他們的面前也已經空無一人。
追上房來的少年眉目英朗,身材修長高大,正是在附近巡邏的蒼穹派弟子商朗。
他飛身落在了屋檐上,咣里咣當踏破了好幾片瓦片。
「什麼妖魔鬼怪!」他手忙腳亂地撲滅了身上最後一點磷火,懊惱地跺腳,「啊啊啊,混蛋,把我的新衣裳燒了幾個洞!」
看著同伴久久站立不動,他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師弟……師弟?」
寧奪淡淡收回視線,不知為什麼,腦海中總是想著那少年轉身後的一幕。
黑色發間,那一抹束髮金環燁燁生輝,猶如燦爛驕陽的一抹餘暉,在記憶的深湖裡輕輕拂動了一下。
他手中長劍倉啷入鞘:「是前來參加大比的客人。」
商朗猶自氣惱:「那他鬼鬼祟祟做什麼?這麼趴在神農谷的房頂上,我瞧一定非奸即盜。」
寧奪望著遠處,半晌搖頭:「沒抓現行。」
商朗撓撓頭:「那等到下次露出馬甲,再殺他個片甲不留!」
寧奪微微蹙眉,和他一起躍下屋頂,下面已經有人趕到,為首的正是木家小公子木嘉榮,見到他倆,眼睛一亮,急忙過來見了禮。
「兩位世兄辛苦了,這麼晚還在守巡。」
木嘉榮雖然是神農穀穀主的愛子,平日里眼高於頂,可幾大世家平時素有往來,面前的兩位,一個是蒼穹派太上掌門的親孫子商朗,一位是代掌門寧程的親傳弟子寧奪,同樣是身份不凡,家世尊貴,他自然也不敢怠慢。
商朗笑嘻嘻道:「木小公子好,幾年不見,竟然都這麼高啦。」
木嘉榮臉色微紅:「早就很高了。」
商朗道:「小時候第一次見你,你才這麼點兒大呢!」
他拿手比劃了一個及腰的高度:「那次是你六歲的生辰宴,我師父帶著我去你們木家,在後花園裡遇見的你——就這麼高。」
木嘉榮俊秀臉上帶著點兒羞憤,咬牙道:「我不記得了。」
商朗卻不放過他,哈哈大笑:「我可記得好清楚,那麼大點的小人兒,坐在水邊搗鼓草藥,我們幾個人走近了都沒發現。」
他拍了拍寧奪:「你也在啊,那次也是師父剛收了你,正好帶你去木家言明重新拜師之事呢。」
寧奪淡淡瞥他一眼:「是,木小公子當時專註得很,你在人家身後大吼一聲,嚇得他一下子掉進了水裡。」
當真是一片雞飛狗跳,震驚宴會。木嘉榮固然很快被人撈了上來,商朗卻也因此挨了好一頓責罰。
幾個少年幾年未見,這麼一聊舊事,終於又熟稔親近起來。
商朗接著道:「對了,剛剛的事不用擔心。我師弟追過去查看了,貌似就是來大比的別家子弟,暫時看不出惡意。」
木嘉榮尚未說話,他身邊一個師兄得意揚揚開了口:「不用說,一定是懼怕我們神農谷,前來探探虛實。」
這人臉頰瘦削,個子奇高,沒人搭他的話,他卻猶自喋喋不休:「哈哈,可笑,晚上這麼偷看兩眼,又有什麼用?我們神農谷的手段本事,就算攤在他眼前,晾他也瞧不出什麼來。」
寧奪淡淡垂下眼,尚未說話,這人又親熱地沖著他套近乎:「寧仙君,說起來我們也曾有過同門之誼呢,這次大比是蒼穹派主持,到時候可要好好關照我們木家幾分。」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木嘉榮秀眉一蹙,稚氣臉上露出三分不耐、三分傲氣:「師兄亂說什麼!大比各憑本事說話,神農谷的人,又何需任何人照顧?」
他微微躬身,向寧奪道:「不用理他胡話。家師知道你如今修為精進,比什麼都高興。」
寧奪躬身回禮,聲音柔和:「多謝木小公子。」
……
蒼穹派地處中原,坐落在風景絕美的千重山中,是劍宗中最大門派,近年來尤其風光無比。
時逢仙門盛事,早在多天前,蒼穹派就舉全門派之力,為這十二年一次的大比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一大清早,專供比試的登雲台上,人頭攢動,烏壓壓的圍滿了人。
登雲台四周環山,正前方是觀禮台,場地上分出了近百間隔間,此刻裡面已經坐滿了葯宗的年輕才俊。
第一天大比,只在醫宗葯宗中篩選,決出二十五人,整整一天,一共分為三輪。
高高的觀禮台上,諸家的尊長們都已經落座,正中分設了兩桌主席,一邊是觀戰的劍宗蒼穹派,以及術宗中兩家最大的勢力,正所謂南澹臺、北宇文,雙雙坐在上方。
而另一邊坐的,則是負責今日大比的葯宗醫宗。
神農谷的谷主木安陽和百草峰的堂主並排而坐,一位德高望重的散修神醫則被隆重地安排在正中。
神農穀穀主木安陽正當中年,相貌俊雅溫文。
本來他是族中次子,性情溫和,平日只愛種葯養草,不甚求上進,可惜兄長在多年前死於魔修之手,老谷主悲憤異常,在十幾年前參與那場仙魔大戰時,重傷而亡。
不得已,他才被迫繼承了谷主之位,十幾年來,倒也將神農谷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身邊另一人同樣身材頎長、眉目溫和,乃是他的師弟木青暉,正是和寧程私交甚篤的那位。
木安陽此刻正和寧程寒暄:「寧兄年紀輕輕,便得料理這麼大的仙門盛事,想必這些日極為辛苦。」
寧程搖頭:「說來慚愧,我哪裡有這般運籌帷幄的能力,從制定名冊到採買物資,再到流程安排,全靠商師兄在背後操持。」
木安陽輕輕嘆了口氣:「商兄的身體……能恢復到如今的地步,已屬萬幸。」
旁邊術宗的老宗主宇文瀚也神色惋惜:「不管怎樣,當年幸虧發現得早,才從寧晚楓那奸賊手中救回一條命。」
寧程神色淡淡的,只是端著茶杯的手指骨結微微發白:「是啊……幸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