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分離
姬半夏不置可否,冷哼了一聲。
他身形迅疾,不久后,來到了厲紅綾的居所前。
伸手一彈,術法過處,門前的傀儡獸們立刻東倒西歪,躺下了一片。
他直闖而入,在厲紅綾卧房門口敲了敲。
不出片刻,厲紅綾披著外衣,開了門。
姬半夏跨進門內,將已經熟睡的元清杭輕放在了她床上。
元清杭身體畢竟年幼,勞累奔波這一天,加上又受了傷自行服了葯,已經支撐不住,此刻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一張小臉不復紅潤,白得像紙一樣。
厲紅綾大驚失色,正要上前診看,姬半夏沖她搖了搖頭。
兩人悄悄出了門,姬半夏三言兩語,將自己外出回程時偶遇的事說了一遍,厲紅綾臉色已經鐵青:「早知道,我就將那幾個神農谷的狗東西千刀萬剮!「
姬半夏沉默半晌,才幽幽道:「你說這孩子,是不是和他爹一樣?」
厲紅綾咬牙:「我早就看出來了。以前還聽教導,現在簡直是本性難改——給那些雜碎耐心救治不說,竟然還敢把他們統統放了。」
姬半夏面無表情:「還是聰明的,知道騙人自保。」
厲紅綾冷艷的臉上一陣扭曲,恨恨道:「會騙人有什麼用,我瞧哪一天,和他爹一樣,被人一劍穿心,怕是還不知道為什麼!」
兩個人相對無言,忽然都有點意興闌珊。
姬半夏看了看半掩的門,目光落在床上:「我要帶他走。」
厲紅綾臉色一變:「你一個大男人,會帶什麼孩子?」
姬半夏道:「你又帶得很好么?」
厲紅綾大怒:「哪裡不好了?我這裡好歹只有些毒蟲毒藥,到你那兒,和那些殘屍和邪祟作伴嗎?」
姬半夏漠然道:「死物起碼不會騙他。」
厲紅綾泄了氣,咬了咬牙,終於道:「算了,早點跟你多學點本事也好。」
姬半夏點點頭,忽然道:「你兒子也和我一起走?」
見厲紅綾臉上神色變幻,他又重複道:「輕鴻也算得上天資卓越,不要浪費天分才好。」
厲紅綾怒道:「他有什麼天分?是隨了他爹的薄情寡義,還是……」
她忽然住了口,一雙妙目中古怪的火焰閃爍,竟分不清是怒是恨。
天邊月亮漸沉,無數繁星隱去,厲紅綾抬頭望天,忽然冷笑:「你是不是覺得我故意耽誤他?」
姬半夏神色漠然:「這隻有你自己知道。」
夜風習習,厲紅綾起來得匆忙,只穿了一件水紅色薄衫,立在風中,身形單薄,沒了平日的狠毒霸道。
半晌她才幽幽嘆道;「輕鴻他不如小少主聰慧機變,性子又偏執些。我怕他反而貪多嚼不爛。」
姬半夏點點頭:「你說得也有道理。技多壓身,倒不如專精一項。」
……
翌日。
厲輕鴻拔足狂奔,一口氣衝到宅院門外,望著空無一人的道路。
遠處夕陽如血,庭前樹上,數只寒鴉被他腳步驚動,號叫幾聲,盤旋而起。
他的手微微發著抖,忽然一揚,一簇慘綠色煙霧直衝頭頂。
那幾隻黑鴉驟然發出一聲慘叫,被那綠色煙霧籠住,就像忽然被隔斷了喉嚨,鳴叫戛然而止。
它們全都一頭栽下,撲棱著翅膀落在地上,身上羽毛被腐蝕得焦黑,露出了潰爛的皮肉。
厲輕鴻低著頭,雙眼通紅,盯著那幾隻烏鴉的屍體,忽然伸出腳,狠狠踩了上去。
他身後,穀雨跑過來,垂淚道:「小少爺,你別著急……」
厲輕鴻驀然轉身,哭叫:「少主哥哥走了……你說這兒是他的家,你說他不會丟下我,他也說要陪著我長大的,你們全都在騙我!
穀雨手足無措地蹲下身,想要抱抱他,卻被厲輕鴻重重一把推開:「你走開!」
「小少主並沒有丟下你。」穀雨踉蹌一下,差點摔倒,「他只是跟著右護法去學本事去了,你們隨時可以再見面的。」
厲輕鴻絕望地搖頭:「不是的……他就是厭煩這兒。要不然為什麼連一句話都不說,就不見了?」
穀雨急急地道:「小少主是被右護法強行帶走的。」
厲輕鴻銳聲尖叫:「我不信,我不信!我娘說我又笨又煩,所以少主哥哥嫌棄我,姬叔叔也只帶他走,根本問都不問我……他們都不喜歡我。」
他清秀的小臉上布滿了淚水,身子發著抖。
可忽然地,他抬眼望向穀雨的身後,哽咽頓住了。
穀雨慢慢回頭,身子一顫。
厲紅綾毫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後,看著蹲在地上的穀雨,忽然隨手一掌,將她一掌拍飛。
穀雨慘叫一聲,身子落在樹下,一隻胳膊不自然地扭曲著,已經斷了。
「原來是你慫恿鴻兒。我說他哪兒來的膽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害小少主。」她冷冰冰道。
穀雨大駭,顧不得胳膊劇痛鑽心,更顧不得為自己辯解,拚命在地上叩頭:「右護法,小少爺絕對沒有!他怎麼可能想害小少主?」
厲紅綾美艷臉上戾氣閃動:「小少主送那些人走,你們知道,為什麼不阻止?你們可知道,他差點沒了命?」
厲輕鴻身子一抖,獃獃地盯著他娘:「什麼?」
厲紅綾道:「要不是正好被姬半夏路過救下,他這個傻子,就要變成一隻胳膊的殘廢了。」
她冷冷看著穀雨:「斷你一隻胳膊算是輕了,要是小少主真有任何損傷,我把你四肢都折斷了,再丟去萬蠱窟里啃成白骨。」
穀雨眼中全是驚恐,低著頭,不敢再說一句。
厲紅綾這才走近了,居高臨下看著厲輕鴻,眼中神色奇異:「想跟著小少主?」
厲輕鴻眼裡含著淚,又是驚懼,又有點希冀:「想……」
「想是沒有用的。」厲紅綾淡淡道,「知道小少主為什麼喜歡那個小葯童嗎?」
厲輕鴻茫然搖頭。
「因為那個小葯童比你強。他小小年紀已經築了基。」厲紅綾輕聲道,「人人都喜歡和強者在一起。沒用的人,得不到親近,最多只能得到可憐。」
她的語氣堪稱溫柔,可是卻像是在人心上抽了一鞭子,厲輕鴻聽著聽著,身子猛烈地顫抖起來。
遠處,穀雨不忍地閉上了眼,眼角的淚悄悄滑了下來。
厲紅綾又道:「小少主他天資驚人,將來假如做了魔宗宗主,你想在他身邊有一席之地,那就要自己厲害起來。」
厲輕鴻輕聲重複:「自己……厲害起來?」
厲紅綾淡淡道:「要麼足夠無情,無情到根本不在意這些;要麼就足夠狠,狠到叫所有人都怕你。」
……
「你還是不夠狠。」姬半夏背著手,站在一片荒山野林中。
四周是一片矮小山巒,四周山壁上裸-露著紅赭色,一眼望去,透著陰森。
谷底靈力波動,一個陣法半隱半現,無數林間鳥獸的陳年白骨激飛而來,在陣中盤旋亂飛,氣勢洶洶。
元清杭被困在陣中,被白骨追得哇哇亂叫:「和狠不狠有什麼關係?」
姬半夏手指虛虛一點,數根野獸的頭骨飛起來,張開森森利齒,向元清杭追去:「剛剛發現誤踏埋伏陣時,為什麼不下手毀去最近的陣眼?」
元清杭手忙腳亂躲著襲擊,冷不防就被半拉腐爛的獸頭咬住,爛兮兮的牙齒上帶著黏液,啃著他的胳膊死不鬆口。
他捏住那半拉牙齒,奮力捏碎,再一看,一股腐屍黑氣已經沿著那排牙齒印往肩膀爬去。
他腳下疾奔,繼續躲避那些殘肢腐骨的追擊,一邊迅速從懷裡掏出一個瓶子,慌忙往嘴裡倒。
他一邊吞,一邊叫:「陣眼裡祭的是一隻活山貓!」
才一點兒大,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人,啥都不懂。
他就猶豫了那麼一下,轉眼那山貓就屍化了,陣法發動,再想逃已經來不及。
姬半夏道:「你可憐一隻山貓,等你死了,你的屍骸被人召喚來壓陣,可沒人可憐你。」
元清杭咧嘴一笑:「哪有那麼容易——啊啊啊!」
脖頸一痛,不知道什麼爬上了後頸,一股細密的疼痛直衝大腦。
他腳下一個踉蹌,疼得跪倒在地上,膝蓋剛落下,一片密密麻麻的食屍蟲已經破土而出,爬上了他的腳背。
一片潮水般的咬嗜感爬上來,眨眼間蔓延到小腿,他大叫一聲,手指急畫,一道靈符「啪」地貼上自己的雙膝,黑色蟲潮退去,可頭腦已經一陣眩暈,咣當摔倒在地。
一雙腳走近,姬半夏的聲音從他頭頂飄下:「沒那麼容易?假如這時候我不在,你很快就是個死人了。」
他劈手揪住了元清杭的衣領,悠悠地將他頭朝下抖了抖,無數食屍蟲噼里啪啦落下,他哂笑一聲:「還是個血肉被啃得乾乾淨淨的死人。」
元清杭喘著氣,不說話。
他的視線逐漸模糊,只能聽見姬半夏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不想殺山貓?好,那我抓活人來祭陣,看你殺不殺。」
……
「滴答、滴答——」一滴滴冰涼的水落元清杭臉上,他一個機靈,睜開了眼。
四周一片昏暗,剛剛還明亮的四周已經看不清,層層雲霧遮蔽了天空,潮濕的魔氣涌動在身邊,不懷好意。
鼻子里有絲腥氣,他伸手一摸臉,哪裡是水滴,明明是血跡!
他仰起頭,正迎面對上頭頂一張尖嘴圓臉,死死瞪著橙黃色的瞳孔,透著恐懼。
一隻已經死了的小靈鴞!
元清杭小心翼翼地爬起來,低頭看看小腿。
被咬傷的地方已經結了血痂,暗紅色的小斑點極為瘮人。
正環顧四周,忽然,身前身後同時浮現了無數雙橙黃色的瞳孔,無聲眨動著。
他不敢猶豫,飛身躍起,手中扣了一張符篆,直衝向距離最近的那雙眼睛。
一隻小靈號蹲在一根光禿禿的樹枝上,雙足被東西纏著,絲線深勒入骨。
元清杭手中的殺滅符硬生生按住,躥到小靈號面前,三兩下解開它腳上的冰蠶絲,奮力向空中一扔:「走吧小東西!」
隨著小靈號撲棱著翅膀倉皇飛走,它身下的那根樹枝砰然炸裂,一股魔氣四散而開,逃逸進周圍。
他轉身沖向下一個陣眼。
剛到近前,他就是一楞,瞬間汗毛直豎。
陣眼中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人,身量很小,渾身裹得像殭屍一樣,只有一雙黑眼睛露在外面。
一瞥之下,那眼睛還在眨動,裡面全是恐懼驚怕,竟像是一個孩童。
元清杭腦海里驀然響起昏迷前姬半夏的話:「那我抓幾個活人來」,頓時頭皮發麻,心裡又驚又怒。
啊啊啊,姬半夏這個瘋子,比厲紅綾還要瘋!
他飛快地打出符篆,毀掉了那孩童身上的禁制,一把把他抱起來,扔到了安全之處。
七七四十九個陣眼,每一個上面都有生魂壓制。
不是靈號,就是活人!
他四處飛奔,掠到下幾個活人面前,再次解了圍困,放走了他們。
要想破陣,殺了這些壓制陣眼的活物最快,也最省事。
放走一個生魂,它那一塊鎮著的凶戾之氣就會被誘發,一旦發動過半,想要脫身,可就難如登天了。
元清杭足下不停,瞬間已經解救了四五個孩童,他們身後,一縷縷魔氣接連爆開。
姬半夏的聲音飄忽又冷漠:「不忍傷害性命,就等著大家一起死。」
元清杭雙手一揚,兩道靈力飛旋如劍,切斷了另一個活人身上的禁制,聲音急怒:「用殺生來逃生,未免無能。」
姬半夏冷嗤:「嘴巴伶俐有什麼用,我倒要看你能撐到幾時。」
元清杭氣道:「能撐幾時是幾時。」
隨著話音,他咬破手指,滴滴鮮血灑在了手中十幾張符篆上,脫手而出。
符篆宛如片片黃色飛羽,急速釘在了那些空虛的陣眼上,生人血氣代替了原先的生魂氣息,外溢的魔氣又重新聚攏。
姬半夏淡淡道:「用自己的血來封陣,你可真行。」
元清杭並不稍停,身子靈動如驚鳥,向著下一處有人的陣眼飛去:「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
活人已經快被全部救出,只差遠處樹上最後一個,可是大陣中魔氣越來越濃,再也壓制不住。
就在元清杭的手剛觸到那孩童時,忽然,整個大陣瘋狂顫抖,「砰」一聲,他面前的那孩童身體忽然爆開,一團血霧迎面噴上了他的臉。
眼前一片猩紅,他直挺挺從樹梢急墜下來,摔在地上。
而所有陣眼都依次爆開,附近的那些活人一個個竟然都被炸得血肉模糊!
元清杭的眼睛又癢又痛,他閉著眼睛,掏出懷裡的傷葯,往眼睛里倒。
身邊,姬半夏輕飄飄落下,聲音帶著譏諷:「試了,現在如何?」
元清杭任憑清涼之意浸透了眼底,心裡卻又怒又驚,閉嘴不答。
姬半夏又道:「假如真是敵人,這爆開的毒汁,就能叫你瞎了眼睛。」
元清杭終於再也忍不住:「我不學了,你打死我吧!」
姬半夏冷笑一聲:「先找出主陣眼,殺了鎮在那裡的生魂,剩下的反而能得救。明明是自己婦人之仁,害死了所有人。還敢耍脾氣?」
元清杭忍著痛,怒氣沖沖:「為了救人,就要殺人,這算什麼道理?」
姬半夏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元清杭躺在地上不起來:「可處處為己,豈不是畜生。」
正說著,忽然眼睛里一陣劇痛襲來,他忍不住「啊」地慘叫一聲。
姬半夏絲毫不為所動,站在那裡看著他疼得滿地打滾:「後悔了?」
元清杭手指扣進地里,一張小臉上滿是冷汗:「……」
元清杭大叫:「我只後悔跟你這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學東西!」
殺野獸山鳥也就罷了,他還殺人,殺孩童!
姬半夏氣急反笑:「行,那就自己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