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前世今生(番外)
初夏的天尚帶著春寒的濕涼,潮潤的空氣里除了淡淡的花草木香,還潛藏著淺淺的血腥氣和腐爛味道。
黎陽城整個籠罩在黃昏中,炊煙漸起,孩童哭鬧的喧囂讓這座城池有了些許生氣。
大周已經攻陷黎國大半城池,作為黎國都城的黎陽城,氣氛壓抑而沉重。難民越來越多,朝局也越來越亂。
黎陽城北菩提山下的菩提寺里,靠近菜園的三間草舍中,傳來刀劍短接之聲,緊接著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懷抱一人倉皇逃出草舍。
他背後斑駁的木門上濺著幾處鮮血。門裡有金戈之聲。
男子腳步蹣跚,方葉在他懷裡幽幽醒轉。
方葉聽不到一絲聲音,入鼻是鐵腥濃重的血氣,天色漸暗,卻能看清直插雲霄的粗壯枝椏。她有些茫然,眉心蹙起兩道淺紋。
漸漸的,隨著那種如墜深海,隔絕一切聲響的空洞感覺慢慢消失,利刃相接的刺耳聲,箭矢的嘯鳴聲,都由遠及近,猝不及防地鑽進方葉的脊樑芯子里。
頭似乎瞬間被炸裂,方葉胸口一滯,血嗆進氣管,開始猛咳,頭頂傳來男子的驚喜聲:「子笙!」
方葉的目光從枝椏繁茂的老樹上挪到頭頂。那是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他隱約可見的半邊面容上滿是血跡,葛麻的圓形領口已被血水浸透,脖頸處露出反卷的皮肉,血還在往外滲。
方葉的腦袋一下子懵了。
這是哪裡?他是誰?
男子抱緊方葉,右手拖著三尺長刀,朝西邊的菩提山跑去。鮮血劃過他縱橫糾結的掌紋,沿著刀身,嗒嗒不斷落於地上。
他身後是正在搏殺的黑衣人。
「等等,你……」方葉心神稍定,話未出口,就被一道從天而降的勁風打斷。
一隻羽箭陡然穿透她半抬的右手,將一簇血濺在旁邊粗礪坑窪的石道上。
緊接著數十枝箭矢嘯鳴而來。
「東家快走……」隨著箭入人體的鈍悶聲,身後傳來一聲垂死的長喝。男子聞聲咬牙,聲音里露出幾分痛苦:「子笙,抓緊我!」
男子顧不得方葉是否抓緊自己,鬆開托著方葉腰腿的左手。雙手並用,揮起長刀,格開來箭。
似乎篤定他窮途末路,那些追擊的殺手們不再往前,任憑弩手們一箭接著一箭,毫不停頓地射著。
「子笙,快,往山上跑!」男子內息漸弱,汗布滿額,「這是唯一的生機,快……」
敵眾我寡,她往哪裡跑?方葉鬆開抱著男子脖頸的手,頹然委地。那些箭立刻改了方向,往男子的腳下射來。
方葉恍然。原來她才是弓弩手們的目標。她用手撐著地,從箭縫裡朝向對面望去。
對面是幾個只露出眼睛的黑衣人,和四五個從容射箭的弩手。那些人渾身散發的冷意讓方葉迅速做出判斷:「他們要殺的是我,你快走吧!」
男人動作稍一凝滯,一枝箭突破防守,方葉嘶的一聲,那箭擦破她的眉角,一道殷紅血痕迅速顯現在她枯蔽瘦削的臉上。
男子不敢再分神,冷厲的嗓音里滿是焦急:「我帶來的人死傷殆盡,他們的死,不是為了讓你死在這裡。只要你能逃出去,他們就不算枉死!」
方葉艱難地雙臂撐地:「你若不走,死的就不是我一個人了!」她冷靜地望著對面巋然不動的黑衣殺手們。
男子眼前閃過一張酷似方子笙的臉。她說,鄭駿,求你,一定要救齣子笙……
方葉悶哼一聲,一支箭牢牢插進她的右肩。
鄭駿心下一緊,只見一道劍光閃過,捲住呼嘯而來的幾支利箭,同時一個身形高大的蒙面人擋向鄭駿身前,沉聲道:「快帶她走!」與此同時,四五個與蒙面人同時出現的勁裝大漢也加入戰局。
鄭駿略一遲疑后,抱緊方葉轉身朝院外逃去。身後空氣卻傳來異樣震動,一道銳利而暗含殺機的鋒刃朝鄭駿掖下攻來。
它的目標是方葉。
鄭駿反應機敏,借前仆之力將方葉平平扔出,腳尖輕點,身軀在空中旋轉,手上大刀毫不猶豫刺向身後。
方葉重重跌落於地,痛感麻痹了全身。她奮力偏頭,看到男子與兩個高大的身影纏鬥在一處,你來我往,種種招數的名字在她心中一一閃現。
她試探地活動手指。不行,這具身體太過虛弱,她根本無法控制。
方葉沉默地忍受著身體里火燒火燎的痛。那種痛如無數條迅猛的小蛇,不停地游曵在她的四肢百骸中。
「子笙……」方才助陣的蒙面人腳步虛浮地跑來,一瞥死死支撐的鄭駿,上前搶過方葉,「往南走!」
痛讓方葉陷入昏迷。臨暈前,她想,真沒想她居然有活生生被疼暈的一天。還記得當年楚霄曾笑話她,說她一點都不像個女人,從戰場上下來時,渾身是傷,卻面無表情,害他還以為那些血都是別人的,原來還是她自己的。就連沉默寡言的陳惺都忍不住問她,她是不是痛的已經不知道痛了。
她當時怎麼回答的呢,記不得了。唯獨記得大火漫天之時,蠱毒發作的她趴在東南窗前的長案上,窗外是烈焰熊熊,耳畔是尖叫哭喊。她似乎看到了府門外負手等待的他。
他在等著她死,等著整個方府的覆滅。端國方國公府,傳承二百一十三年,終於走到了盡頭。
呵,她真傻,她以為他是真心,原來都是謊言。她萬不該信他,也萬不該說服整個方家站在他那一邊。狡兔死,走狗烹,她果真還是天真了。
當方葉再次醒來,渾身麻木不堪,卻不是那麼痛了。她四下一望,發覺自己躺在乾燥溫暖的床鋪上。
木窗上透進淡淡月光。
方葉沉思著把右手舉到眼前。
那隻手污穢不堪,骨指修長,手心的箭洞還在滲血,指縫和指甲里全是烏黑的血泥。沿著手往上看,細瘦的腕上是鞭子撩起的血痕和青紫。
她仔細看著右手腕。這果真不是她的手。她的手腕上應該有一朵梅花的。那本是她初次代替阿兄上戰場,殺死敵軍的勳章。阿兄心疼她受傷,她便特意將那個傷疤紋成了梅花模樣,以安慰阿兄。可阿兄知道后,只是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