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棋盤廝殺
馮魚被送到韓府已是兩日之後。他怯怯地望著院子里練太極的少年。
那少年和他一般高,生的細皮嫩肉。他的動作很緩,卻充斥著一股逼人的殺氣。連帶周遭的環境都緊張起來。
領他來的是一個身形健壯,卻上了年紀的馬夫。
他只記得四老爺對他說,姐姐的故人求了他去,以後要好好過日子云雲。問了馬夫,他才知道那人叫方子笙。
可「方子笙」這個名字,他卻從未聽姐姐提過。
離開秦府,馮魚期待又緊張。
四老爺雖說只是秦府庶出,卻也甚得老夫人的喜歡,所以在秦家也無人敢小看。只是自家主子,四老爺的二公子秦適,卻是個只戀風花雪月之人。跟著他,也沒甚前途。
如今,姐姐的故人「方子笙」能說動秦家四老爺,要了他來,這麼大的面子,以後跟著這樣的人,是不是能有別樣光景?
「馮魚?」方子笙停手,額上有汗,胳膊微疼,卻掩飾不了她的雀躍心情。
功力恢復七成這個事實,讓她這幾日很是欣喜。就連崔家提親之事也不急著阻攔。
「是,公子,小人是馮魚!」馮魚卑躬屈膝,姿態很低。
方子笙忽然想起那個總是陰沉著臉的馮雲。她曾說為了養活弟弟,還要上永寧寺後山挖野菜。馮魚年紀小,她要多努力,才能在無父無母的情況下,帶著弟弟生活。後來,是實在熬不住才會自賣為奴嗎?
方子笙不僅這麼想了,也這樣問了。
馮魚的回答,和她想的一樣,姐弟倆確實過不下去,就賣身為奴,可世道艱難,想賣到一處,也不可得。所以,一個被秦家所買,一個被孟家所買,而後給了蘇昔悅。
這時,兩人操著手立在韓府後院的梅樹下,花敗了許多,仿如馮雲轉瞬即逝的生命。
方子笙是感激馮雲的。若非她忽然跑出,拖延了時間,讓千山能夠在許老三的弓下救了自己,說不定她自己不死,也會重傷。
等風吹走方子笙眼中的憂愁,她望著馮魚,淺笑,認真道:「你姐姐與我雖是一面之緣,卻相交莫逆。以後,我就是你的兄長。你年紀尚小,可想過有什麼想做的,想要的?」
馮魚愣了,半晌,一抹眼淚,試探地說著:「不……小人,我我我沒什麼想要的!」
「乖,叫我哥哥就好!或者姐姐也可以!」
方子笙的認真提議,讓馮魚愕然。不過他無心計較,只當她是開玩笑。
猶豫片刻,馮魚鼓足了勇氣:「我爹爹曾是楚國舅府里二公子的門客。七年前,楚家被抄,爹爹也不知所蹤。我就只能和阿姐相依為命。爹爹一直希望我可以光耀門楣,考取科舉。可我如今尚是奴籍,我想……」
「好!」方子笙笑眯眯。
她很欣慰。馮魚比想象中更讓人刮目相看。
這個世道,寒門學子想要通過科舉晉陞,可謂難上加難。許多世家大族,只用經過推薦,就能平步青雲。而那些沒有家族蔭蔽的學子,寒窗十年,也不一定能功成名就。往往榜文揭曉之日,無數上進的年輕人都會失望。
「我會儘快去官府銷了你的奴籍,至於讀書……」方子笙蹙眉思索。
「去凌雲書院吧!」一道和煦的嗓音傳來,「那裡的山長我認識,可以為你寫一封引薦信!」
凌雲書院地處彬州,正屬壽王封地。青山碧水,風景獨好。那裡人傑地靈,凌雲書院的山長蒼凈郁,乃是當世大儒。朝堂上許多官員都出自他門下。
壽王這話可算解了方子笙的燃眉之急。
吩咐下人帶馮魚下去安頓,方子笙轉過頭來,深深施禮:「多謝楚公子!」
他們對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方子笙卻不打算拆穿壽王身份。
因為有陌生人入了韓府,壽王帶了人皮面具。掩去絕世容顏后,他舉手投足間的尊貴與氣度,愣是讓臉上那張平淡無奇的面具,也熠熠生輝。
有些人,天生就帶著光芒。方子笙心中感嘆。
「不必謝!」若說謝,他該謝她才對。雖然他不記得二表哥是否有姓馮的門客,可既然曾與楚家沾親帶故,他必然要幫上一幫。
「你傷勢未愈,最好不要勞筋動骨!」壽王一指游廊,「不如喝杯茶,與我下上一盤棋?」
方子笙連連擺手:「我……我不會下棋!」
不會?
壽王不信。財神之女,不會下棋,說出去怕是少有人會相信。
其實方子笙對棋略懂,為防多事,她素性坦言不會。
「無妨,我可以教你!」壽王似乎鐵了心要與她棋盤廝殺。
「哎呦,我這胳膊又疼起來了!」方子笙裝模作樣,正待開口離去時,卻聽壽王低聲笑道。
「我恰好略懂歧黃之術,為你看看可好?」
方子笙語塞。
其實她是不好意思。先前永寧寺後山,她騙壽王說她是孟家人,因此惹來壽王眷顧。下山之路,一直是他抱著自己。當時尚覺得面紅臉熱,如今面對面,雖說不是那張動人心魄的臉,卻也讓她無故就想躲了去。
方子笙清清嗓子,訕笑:「不麻煩楚公子了!我雖不會下棋,卻會煮茶。我為公子煮一道茶吧!」
壽王點頭,抬步走向游廊。
廊下置著一張海棠式的雕漆案幾。
案几上擺著青色瓜棱洗口執壺,並幾個同色的茶杯,又有白瓷茶碾,純銀茶盒等物。
方子笙凈手定神,想起兄長方庭君所說的話:泡茶技藝在其次,講究的是用心。心平和,氣喘勻,泡出的茶才是好茶。
一旁的壽王正襟危坐,望著心穩手穩的方子笙,露出探究的意味。
只見方子笙坐向一個壺門高圈足的銅風爐旁,爐里已有碳火。她打開壺門,將長柄的茶釜放上去。片刻后,茶釜里的水冒出了細細的氣泡,她又從案几上的鎏金三足托盒裡,用銀勺取出碎鹽,撒進去。
一瞬間,壽王有些恍惚,他好像在哪裡見過同樣的場景。
雕欄畫棟的游廊,雌雄莫辯的男裝少女,還有她微垂的小臉,以及她行雲流水的動作。
是她,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