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八寶葫蘆鴨
“八寶葫蘆鴨”是姑蘇一道頗有來曆的菜肴。
相傳前朝吳中有四才子,其中祝枝山‘好吃’頗為有名,不但好吃,還懂得吃,嚐遍了姑蘇城裏的各大酒樓,隻要有些名氣的酒樓都少不得他的光顧和點評。
在其中,他記錄了最心儀幾家酒樓的‘看家菜’,找了當時姑蘇城最好的廚師“得月樓”主廚去烹飪,幾經嚐試,終於匯成了一場宴席。
將宴席的各菜肴定稿後,祝枝山、唐伯虎幾人廣邀吳地文人,辦了這場盛宴。一時盛況空前,文人雅士無不爭相讚頌,將之稱為“姑蘇第一宴”。這由祝枝山親手匯編的姑蘇第一宴的菜單,一直流傳到如今。
宴席菜肴分冷菜、熱菜、點心、水果。其中的熱菜,包括碧螺蝦仁、蜜汁火方、鬆鼠桂魚、蟹黃扒翅等十多道,這“八寶葫蘆鴨”也是其中之一,由吳門四才子做廣告,算是打上了姑蘇名牌的招牌菜。
“這八寶葫蘆鴨,我前前後後教了你不下一個月了吧?手把手的,做了不下五十遍,自己說說,你做的怎麽樣?”
張東官的聲音不高,卻讓王東縮著脖子不敢說半句話。但讓越是如此,更讓張東官惱火。
“說話啊!”
“我……做的不好,火候沒控好,肉有些散了。”
“肉散了?說的輕巧,這葫蘆鴨的特色就是肉凝形聚、渾然一體、內藏乾坤,肉散了,你還讓客人吃個什麽?直接香菇炒筍丁就是了,還做得方便,客人也吃個實在!”
張東官也不嚐了,將夾起的一筷子鴨肉又扔回了盤子裏,整個房間裏一片安靜,無人敢說話。
孫若涵有些可憐這個叫王東的廚子了,沒想到之前挺和善的張東官,麵對徒弟如此凶悍,連他都有點被唬住了。
不止是對徒弟,事實上張東官隻要拿起菜刀對誰都如此。平日在後廚,哪個幫廚稍有懈怠便是劈頭蓋臉一頓罵,毫不留情,錯一次便要罰十遍。哪怕在曹府也是如此,那些曹府後廚的老廚子一個個都被他得罪了個遍,也就是曹犖看重他,否則不分前輩後輩的得罪了一廚房的人,不說卷鋪蓋滾蛋,少說也是排擠到邊緣。
張東官並非特意要得罪人,隻是對於任何一個步驟他都要求百分百的細致,需要十分認真的,就決不允許隻用九分。沒有任何情麵可講。心誠於廚刀,誠於火灶,誠於任何一道菜肴。
“孫先生,讓你見笑了,白白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不妨事,沒有浪費的說法,這‘八寶葫蘆鴨’我以前也就聽過名字,還真沒嚐過。不介意我嚐嚐吧?”
‘八寶葫蘆鴨’這道菜在後世並不少見,無論是蘇菜、金陵菜,還是魯菜、川菜中都有這名目,但那些都是經過長時間流傳、演變,加入了各自菜係的做法。而源自明時祝枝山所寫入‘姑蘇第一宴’菜單的那道熱菜在後世卻早已經失傳。
所以那最初究竟是怎樣的一道菜,已沒人知道。
此時尚在清朝康乾盛世的鼎盛時期,距離祝枝山、唐伯虎他們也不過兩百多年,倒是有可能接近原版,甚至就是源頭的做法。
“這菜做成這樣哪能讓客人嚐,太失禮了。”
不過孫若涵沒理會,伸筷子夾了過去。見此張東官也沒再說什麽,隻是狠狠又瞪了徒弟一眼。
夾了筷鴨肉,帶著內裏的筍丁、香菇、火腿等料,嚐了一口。
這當然是失敗作,但也並非一無是處,若是普通街邊飯店,這樣的菜不會有食客介意,但作為老牌名店的大廚做出這樣的菜肴確實有失水準。
“刀工不錯,配料的比例也很均衡。除了火候……嗯”孫若涵說不下去了,這火候確實讓人一言難盡,如果他是評委的話,原本能打95分的菜,因為這火候的失誤,可以直接掉到70分。及格了,但作為這樣一家姑蘇有名的酒樓,大廚的菜不到90分就是砸招牌。
孫若涵想了想,又道:“聽夥計說,上個月巡撫來了,有點這菜嗎?”
“點了。”王東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張東官,見他不說話,放低聲音道,“這是我們‘魁星樓’的招牌菜,巡撫大人每次來都會點。”
“巡撫有說做差了嗎?”
“沒說!”這次是站在一旁的夥計小冬子插話道,“巡撫大人隻說沒吃到張掌廚的手藝有些可惜,但又誇讚說王主廚做的也不錯,還挺滿意。離開時還賞了王主廚一顆銀豆子。”
“所以,主廚的手藝其實並不差。”孫若涵笑道,一個能循著味從幾十裏外專程來這裏做客的巡撫想必是愛吃的,品味更不會差,所以他之前的猜想並沒錯,“你剛才是在王主廚這葫蘆鴨做到一半的時候,才通知他張掌勺來了的事吧?”
小冬子急忙點頭,也知道是自己做錯了事。
剛開始自己確實是按照張東官說的,沒告訴王東來的是誰,隻說是個熟客。可後來見後廚半個時辰沒端上菜,怕張東官等急了生氣,便自作主張去提醒了。
“原本做的不錯,食材處理、刀工都很熟練,但最後那收味的火候卻突然急切了,功虧一簣。”
張東官‘哼’了一聲,當然不是對孫若涵,而是對自己徒弟,“所以這做差了,是怪我咯?”
王東連稱不敢。
張東官狀似生氣,不過孫若涵知道,他實際並沒有表現的那般生氣。
更多的是無奈。
徒弟怕自己,他當然是知道的。那王東從小跟著自己,打記事起就隨著自己學做菜,平日裏稍有差池非打即罵,見了自己大約比見了大蟲還驚嚇。但他就這脾氣,張東官也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唯一要說錯的,那就是他離開的太早了。這絕非他所願,隻是命不由人。
太早了啊……
“這‘八寶葫蘆鴨’是我們酒樓的招牌,我再給你做一遍,這或許也是最後一遍了,好好看,好好記,把這個酒樓繼續開下去。”
“師傅?”
“東娃啊,你不必怕見我,以後大概也見不著了。過幾日萬歲爺駕臨姑蘇城,曹大人命我去貢膳。”
給皇帝做菜,對廚子來說可以算是莫大的榮耀,做得好,就此飛黃騰達,但若是稍有差池,所謂‘伴君如伴虎’,頃刻間滅頂之災亦有可能。
但無論是向上一步登天,還是摔下粉身碎骨,張東官大概都沒有機會再回這魁星樓。
王東張嘴想說什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那是他師傅,整整領了他二十年的師傅。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何況二十年,師傅的廚技早對他傾囊相授。
“孫先生,你既要考校我,我也做一道‘八寶葫蘆鴨’,這是咱們魁星樓的招牌菜,隻願您吃得高興的話,接下來在離開姑蘇城之前,還請對這魁星樓、對我這徒弟稍加看顧一二。老夫感激不盡。”
張東官說著站起身,當先走向後廚。那是他工作了四十年的地方,哪怕閉眼也能摸到,傾注了他大半的人生。
王東緊隨其後,亦步亦趨,就如他還是孩童時,那高大的身影一直在前麵給他帶著路。
魁星樓的後廚熱火朝天,十多名墩子兩列排開,打荷交錯其間,跟著三四個爐頭師傅。
諸人見了張東官,一陣叫好、問安聲不絕,但沒人停下手中的活。這是張東官的規矩,一旦著手烹飪,哪怕皇帝老兒來了也不能打岔。隻要站在案台前,對廚師最重要的就是手裏的菜。
張東官係上圍裙,戴上屬於他的廚帽。此時的廚師並不像後世有統一的服飾,但圍裙、廚帽卻自古都有。廚帽當然不是白色高帽——那是二十世紀後國外傳入的舶來品,也沒有規定的樣式,隻為了防止頭發、頭屑掉入菜中必要的打扮,無論花樣,能遮住頭發即可。
菜刀入手,張東官的氣勢便判若兩人。
孫若涵暗自點頭,行家出手便知斤兩。他沒想到,隨遇的廚師就如此高明,或許這本就是秘境帶他來此處的原因。
看著入手的架勢,張東官至少是一位特級大師。難怪被拉去給皇帝做菜,特級放在這個時代就是禦廚的門檻。
‘八寶葫蘆鴨’,以整鴨脫骨,置雞肉丁、香菇、筍丁、雞胗、蓮心、糯米、火腿等八種食材納入腹中,禽鳥為一味,山珍為一味,火腿為一味,蓮心糯米作為餡心的糍糯又是一味。最主要的是火候,將鹹、香、鮮、醇各中不同滋味統合融洽,至渾然一體的,便是那火焰的奇妙。
無論多少次,每當看著那人站在灶台前,對王東來說便是凝望高山一般。
高山仰止,其勢難攀。
“你不動手做一道嗎?”
那被自家師傅當做貴客的年輕人開口,打斷了王東的思緒。
“我?”
“你師父不是說了嗎?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來這裏。是飛黃騰達還是身敗名裂都未可知。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給師傅做的最後一道菜是那道失敗品吧?既然還有時間,那就再做一道。”
以免將來的回憶帶著遺憾。
“可是……“王東依然有些猶豫不決,他望著旁邊一個空置的菜墩。
心中有些衝動,又有些遲疑。師傅就在身側,依然是那巍峨近乎恐怖的氣勢,他不確信在這份壓迫下自己是否能夠做的好。
”沒事,看外麵春光這麽好,前日裏我正好想了一道菜,我來說,你來做。“
”啊?“
這是要教自己做菜?
可是,當場口述,還有這樣授菜的嗎?王東不太確定,隻是回過神時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菜墩前,拿起了屬於自己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