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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蜜醃果子

  魁星樓在蘇州城的城西,出城過了楓橋再往西南十幾裏,靠著靈岩山麓。


  姑蘇城內是交織的水路四通八達,出城後過了楓橋,水路網明顯稀疏了些,平原換成了延綿的丘陵。


  這裏曾是吳國宮苑,吳王為西施修建的館娃宮正在這靈岩山顛,隻是自西晉開始,宮苑被修作了佛寺,成了淨土道場。


  吳王井、梳妝台、玩月池、長壽亭,當年的古跡都還尚在,吳王、西施,連著吳國卻都早已做了土——或許連土都埋入了岩層,化成了磚石。回首已是兩千多年的時光了。


  這裏臨近木瀆,雖不在城內,卻也是繁華的小鎮。鎮外的靈岩山背靠著天平山,是文人墨客和姑蘇百姓閑暇時都愛賞遊的聖地。所以酒樓雖然開在城外,來往的客人卻依然不少。


  “客官,歡迎……啊呀,是張掌廚,您怎麽來了。”


  “小冬子,裏麵還有位嗎?”


  “嘿,瞧您說的,就是客人外麵排了三裏長,您老來了也必須有位啊。”


  夥計的語氣略顯巴結,一則張東官本是酒樓的掌勺,這麽多年來在魁星樓積威更甚於東家。此外,他如今身份是曹府的廚役,這仆役的身份看似低下,可織造使家的仆役那就不一般了,尋常八、九品的官員見了都會客氣一些,在尋常百姓看來和當官也沒什麽區別。


  兩人被夥計殷勤地安排進了雅間,將迎客的茶水擺了上來。


  “冬子,地窖裏我去年放的罐頭還有剩的嗎?開一罐,取點過來。”


  “您說醃果子?東家沒舍得多開,就前陣子招待巡撫大人才開了一罐,餘下十多罐都還在,這就給您去取。”


  這醃果子東家寶貝的緊,尋常人來了是不開的,也就上月招待巡撫大人才開了一罐。不過張東官來了當然是另說的,魁星樓的一應事物可都是出自這位爺的手裏。


  “巡撫莊大人來過了?”


  “對,是上月的事。”


  要說一府的最高上司當然是府台,可因為江蘇省的巡撫衙門就設在蘇州府,在姑蘇城裏巡撫才是一眾官員的頂頭上司。


  莊巡撫也是這裏的常客,雖說巡撫府衙在姑蘇城裏,離著郊外小鎮邊的魁星樓不下三、四十裏地,莊大人卻在平日裏休沐閑暇時都會出城來品鑒一番。


  不過過去下廚的都是張東官,如今他不在了,也不知自己的幾個徒弟做的如何。


  “莊大人對旁人招待了可有不滿?”


  “倒是不曾,不過大人聽聞掌廚您離開了魁星樓也很是惋惜。說是會同織造使曹大人說道說道,也不知之後如何了。”


  張東官可沒聽說這事,這多半也是場麵話。一省的巡撫可是二品大員,便是織造使也開罪不起,若真開口了也不會沒有下文。隻是在旁人眼裏,能得巡撫大人一句場麵話,那也是足夠了不起的事。


  見張東官點頭問完了話,夥計這就離開去取果子了。


  醃果子是盛了個小碗裝來的。


  孫若涵嚐了嚐,隻覺得有點像水果罐頭,不過甜度並沒有後世玻璃罐中的那麽高,酸酸的,別有番滋味。


  “這罐是醃李子,用去年秋末的李子做的,用糖和蜜醃了之後不易壞。入冬後儲藏在地窖,這陣子天氣轉暖了,正是合適吃的時候。”張東官有些自得的介紹到,但隨即又有些感懷。當時在醃李子時他還是魁星樓的掌勺,誰又能想到開罐時,他卻已經是曹府的仆役,不得已離開了這傾注大半輩子時間的酒樓。


  隻是這情緒來的突然,去的也快,他更在意孫若涵的評價。


  “這醃李子如何?常人隻知道用鹽醃了不會壞,鹹魚、鹹肉都耐儲存,老夫卻發現,原來蜜糖也可以用來醃製。”


  孫若涵一時沒反應過來,用蜜糖醃水果,做水果罐頭,這不是尋常的事嗎?


  “姑蘇城裏沒有別家用蜜醃果子?”


  “應當是沒有的,”張東官說的肯定,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小手段,但見孫若涵的語氣又有些不確定了,“難道孫先生之前還在別處見過?”


  他還以為這是他發明的,難不成前人早就有這方法了?


  “不,沒見過。味道挺不錯。”孫若涵回過神,後世習以為常的東西,溯其源頭,或許並沒有那麽久遠。隻是,這水果罐頭真是源自這位張掌廚?

  他再一次認真的暗念了幾聲‘張東官’的名字,這讓他依稀有些熟悉的感覺。隻是他努力回憶了片刻,卻越認真想越有些迷糊,記憶這東西本就不適合追根究底的細挖。


  他隻是廚師,又不是專考究曆史的。


  得了一聲誇獎,張東官也挺得意。讓夥計給兩人各自倒上茶水。


  “也沒什麽好茶,還沒到清明,新茶未出,舊茶將就著喝喝。孫先生要考校我的廚藝,不過我也想著考校考校這後廚幾個憊懶貨的廚藝,先點幾道菜,您不介意吧?”


  憊懶貨,指的自然是張東官離開後魁星樓接替他的廚子。那本就是他一手帶大的幾個徒弟。


  “我可沒有考校您的心思!”孫若涵這才知道對方誤會了,他說的‘交流廚藝’就是字麵意思的交流,沒想到對方誤以為是考校。


  不過他一時也沒想到怎麽解釋,有些事說多了反而矯情,索性也不提了。“客隨主便,我都不介意,不怕您笑話,一個上午粒米未進,也有些餓了。”


  “餓了好,餓了才對。”張東官哈哈笑道,“來酒樓,不就要餓了才合適嘛。先生初來,這菜就由老夫來點了,先生可有什麽忌口?”


  “嗯,除了魚腥草,還沒什麽忌口。”


  張東官嘟囔了幾句‘魚腥草’,那是他沒聽過的食材,想來這孫先生真是如他所說走南闖北遊學了各處,自己的見識還是少了些。


  “小冬子,讓後廚做一份‘八寶葫蘆鴨’。”


  “好嘞。”小冬子應了聲,又等了片刻,見張東官沒了下文有些詫異,“就這一道?”


  “對,就這一道。”


  因為之後自己還要下廚,點多了可就吃不下了。這蜜汁火方也是樓裏的一道特色菜,需要些功底,能夠看出自己離開的這半年裏那兩個徒弟是否有長進。


  不過在小冬子要離開時,張東官又叫住了他。


  “你去後廚關照一聲,這菜就要王東親自做,別讓其他幫廚敷衍。不過也別說是我來了,就說有熟客點名。”


  “好,您稍待片刻。”


  小冬子下去了,張東官和孫若涵又閑聊了幾句。


  “王東這小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天分還行,是吃這口飯的料子,隻是往日裏憊懶了些,需得我日日盯著才能認真做點事。我這離了半年,也不知他廚藝是長進了還是生疏了。”


  聞言孫若涵點頭隨口應道:“這‘師徒師徒’,雖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卻也是各有各的緣法,強求不得。”


  “哦,孫先生也帶過徒弟?”


  孫先生的廚藝自然是毋庸置疑,但他年紀在這裏,若說帶徒弟也忒年輕了一些。如今看著也才弱冠的年紀,總不得垂髫之年就帶徒弟了吧?


  “算不上徒弟,隻是跟著看顧了兩年。”


  孫若涵說的正是肖辰,那是他的秘書,確實算不上徒弟。當年的肖辰大概也不會覺得孫若涵是他師傅。一流的天資,卻陰差陽錯總是推不開特級的大門,與其說是受困於味蕾中他人的影響,其實那是肖辰自己給自己的限製。


  讓他做秘書,是離開灶台冷靜一下,好好想一想。肖辰缺的已經不是錘煉和火候,而是心態。原想著花些時間幫他捋一捋,卻沒想到機緣巧合孫若涵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時空線中的肖辰又會如何,大概隻能靠他自己了。


  同樣是那句話,各有各的緣法,強求不得。


  所以孫若涵多少也能理解一些張東官此時的心情。


  ‘八寶葫蘆鴨’本就是慢工出細活的一道菜,兩人等了有半個多時辰,卻也不急躁。期間魁星樓的東家來過了,他知張東官從不飲酒,孫若涵也不愛,以茶代酒敬了杯,說了些許話才離開。


  不多時,‘八寶葫蘆鴨’上桌。


  同時上來的還有主廚王東本人。


  “師傅。”


  張東官沒回應,而是瞥了一眼夥計,“不是讓你別說我來了?”


  小冬子諂笑著不說話,張東官也不再多說。不讓交代他來了,是想看看王東以對待尋常食客的態度做的菜肴究竟如何,不是什麽大事。說到底現在他已經離了魁星樓,也管不到夥計了。


  “孫先生,您先嚐嚐?”


  見張東官如此客氣的對待旁人,讓王東有些驚訝。自己師傅的脾氣他當然清楚,平日裏就沒什麽好話,更別說那年輕人的年紀看著比自己還要小一輪,難不成是曹府的官家子弟?

  不過孫若涵並沒有動筷。


  張東官算是主人,孫若涵是客人,開席讓客人先動筷也是宴席的習俗。不過這是師傅考驗徒弟的場合,又與尋常宴席不同,他若是先動筷就是代俎越庖了,說到底他也隻是個外人而已。


  “還是您先吧。”


  張東官點頭,也不再客氣。


  隻是當他挑起一塊鴨肉,還沒放進嘴裏,眉頭就先是一皺。


  王東下意識的屏息立正,大氣都不敢出,板著臉做好了挨訓的準備。孫若涵看著好笑,這條件反射的,大概也是訓了多年刻在骨子裏了。


  其實也不用嚐,看其形,聞其味,孫若涵已經大體知道了,這道菜失了些水準。


  那個叫‘小冬子’的夥計,提前告訴了是張東官點的菜,算是好心辦壞事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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