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回到辦公室,孤零零坐在冰冷辦公椅上的石中,直勾勾的盯著隨身攜帶記事本上的文字。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到了無助以及無力,就好像是這麼多年的警探經驗忽然都不復存在一般,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他都彷彿失去了當年獨有的那種敏銳捕捉線索的能力,迄今為止,兩起命案,他都甚至沒能完全理清頭緒。
石中想著,苦惱的抓了抓腦袋上已有稀少跡象的頭髮。記事本上明晃晃的幾個人名一個接著一個閃爍在他眼前,吳天河,田艷,這是到現在為止,或許有一絲嫌疑的人。然而,也就只有一絲而已。
所有的殺人案件,必然存在著某種原因。找不到受害人被殺的原因,則很難查出真兇。深知這個道理的石中,只感覺腦袋越來越重,壓迫得他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吃力。
突然的敲門聲響起時,石中已經盯著記事本足有半個小時之久。他聽見聲音,疑惑的抬頭看了過去,發現敲門的竟然是張克時,石中的第一反應是看向了牆壁上的時鐘。
「還沒回去呢?」換上便裝的張克,看起來有些老態的同時,倒是多了些祥和。
石中淡笑著點了點頭,「你怎麼這麼晚還在這裡?」
張克走了過來,「我回家了一趟,然後又到這裡來了。」
「嗯?是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我是來找你的,有時間我們去喝一杯嗎?」張克的表情看起來很是疲憊,石中一眼瞧見,便知道應該有事情發生了。
張克見石中沒有應答,於是補充道「純粹以朋友的身份,現在是下班時間,你我都是普通人。」
石中略一躊躇後點頭答應「好,去哪裡呢?」
「八一酒吧吧,很久都沒去過了。」
聞言,石中起身快速了收拾了一下桌面,將各類文件資料放進了抽屜,只將那本記事本重新放回口袋。笑了笑「難得你心情不錯,現在想想,你也有好多年沒跟我喝過酒了。」
「是啊!」張克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已經感覺有些力不從心,當年哪種只要努力,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那種衝勁,早就不知道丟在哪裡。」
石中披起大衣,微微打趣道「這可不像是我認識的張克會說的話。」
「人都是會變的。」
相伴無言,直到八一酒吧門前,石中方才開口門道「出了什麼事?」
張克苦笑著搖了搖頭,率先推開了酒吧厚重的木門「先進去喝上一杯,都不知道老楊還記不記得我了。」
因為正是忙碌的時候,放眼望去,酒吧里幾乎到處都是人。自然而然,吧台內的酒保也是身子忙得完全不得停歇。石中放眼望去,竟還看到了好幾張局裡警員的面孔,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龐閃現在眼前,不禁令他感慨:彷彿這些年來,整個城市也就這裡未曾發生絲毫改變。
張克走進,視線快速的移動,尋找著還能夠有空座的地方,怎奈今晚的酒吧生意太過紅火,已經不可能還有座位。「真可惜,怕是沒地方了。」
石中點了點頭「去吧台也是一樣。」
「嗯。」張克應答著,抬腳就欲朝前走去。
就在這時,一直處於忙碌狀態的酒保,不知為何猛地抬起頭來,直直的朝他兩看了過來。緊接著只見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酒瓶,出了吧台,徑直走向這邊。
注意到酒吧到來的石中,淡笑道「老楊的記性一直都很好,你瞧,他還記得你。」
「是啊。」張克嘆息著笑了笑。
「你已經很多年都沒來過了。」石中二人口中的老楊上前語氣平靜的開口道。隨即只見他扭頭看了一眼人滿為患的酒吧,淡淡道「稍等一下。」
說完這句話后的酒保,沒等張克能夠開口拒絕,便徑直走向了靠近玻璃窗戶那一排的座位。
石中見狀,面朝張克尷尬的笑了笑。
酒保在和兩名年輕人低聲說了一會兒后,只見那兩人一臉笑容的起身端著酒杯就走向了吧台,隨即他轉身朝石中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張克無奈的搖了搖頭,「走吧,不好拂了老楊的心意。」
待得兩人落座,酒保站在一旁,面色平靜道「喝點啤酒?」
張克笑笑,打趣道「老楊啊,有機會你一定得告訴我,你是怎麼能夠有本事看透顧客的心理的?」
「就像當年同你說的一樣,若是你每天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面對各種各樣或喜或悲或平靜或憤怒的臉孔,那便很快就能夠熟練掌握各人來到這裡時的心情,之後,根據心情推薦飲品便很簡單了。察言觀色,這一點應當同你們鎖定犯人的身份是一樣的道理。」
「說的極是。」張克點了點頭「當年我可不懂這些深奧的道理,如今才能夠有所體會。」
「時間是最好的老師。」酒保說著轉身走開了去。
石中注視著酒保的背影,莫名的說了一句「當年我就覺得老楊是個深不可測的男人,他背後一定有過一段難以言明的歷史,否則這樣的人才可不會守著一間酒吧如此多年。現在,我更確信當年的想法了。」
張克從口袋裡掏出包已經拆封了的香煙,同打火機一起擺到了桌面上,隨即抽出一根自顧自的點上,「每個人都有他不想說出來的歷史,只要那些歷史不會影響到如今,便就無所謂。」
石中從桌上的香煙里抽出一根,也點了起來「只可惜,所有過去都會影響如今,沒有人能夠逃避。」
張克撣了撣煙灰「你我也不能?」這句話像是疑問,又像是在無奈的感嘆。
「誰都不能!」石中肯定的回答著「但凡有過無法彌補的錯誤,都必須做好補償的準備。」
「如果已經無法補償了呢?」
「那麼,或許只能等待上天的安排了。」石中如是回答,他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今晚我們是朋友的身份,所以我也就不問你怎麼又開始抽煙,我只想問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張克那張本應平靜的臉上,笑容浮現間,苦澀無奈與輕鬆糾纏著顯現出來,許久才見他長長嘆了口氣「我的升職被突然駁回了。」說完這句話后,他似是擔心石中會錯誤的理解,於是補充道「不過這不是多麼嚴重的問題,重要的是我忽然開始相信因果循環這一說法,竟然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造化。」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像今晚這樣聚在一起,所以我也不能夠斷定你是否還是以前那個人,不過若是的話,我記得你不會是那種因為升不了職而感慨萬分之人。」石中熄滅了指間還有一半的香煙。
張克苦笑一陣,抬頭注視著石中道「曾經的我在你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那時候的你,是我最為敬佩的警探,因為你不在乎那些繁文縟節,不在乎官僚主義,所做的一切都是圍繞著將擾亂和平破壞正義的壞人繩之於法。我想,應該也是這些因素才使得你終還是坐上了早就已經屬於你的局長位置。」
張克聽言,無比欣慰的笑了起來「真沒想到曾經的我在你眼裡,竟然還是如此美好的形象。」說著,他的話鋒一轉「只可惜,近些年來,很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我也有所改變。當年所堅持的信念,在坐上局長位置后,一點一點的便被吞噬,再也無法找回。」
對於這個問題,石中沒有發表看法,不過沉默了一會兒后,他還是開口道「或許很難,但卻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至少,關於我審訊吳天河的事情,你做出了讓步,光這一點就能夠證明你還沒有變得那麼徹底。」
「是嗎?」張克自嘲的笑著再次點了根煙「如果我說,允許你審訊吳天河並不是我的想法呢?」
石中聞言,眉頭立時微皺起來,顯出了不解。
張克見狀,不等石中有機會開門詢問,便主動將實情說了出來「吳天河這人其實早在幾年前,我就已經有所了解,並且事實上,我還在別人的帶領下,和他一起吃過好幾次飯。據我的觀察,他是個很有能力也很有野心的男人。可惜的是,在商言商的本質,他卻沒能夠完全理解,幾次飯局之上,他時不時的都會將話題從他的生意轉移到這座城市的整體方向上去,夸夸其談間,他表露過規劃城市,使得這座城市變得更加美好的設想。當然,且不論他的設想是否實際,就說一點,他不夠聰明,無論如何,他的那些話都不應該在那樣的飯局上說出來。」
張克說著,端起剛剛酒保悄無聲息端來的啤酒,猛灌了一口「或許那樣設想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他沒考慮過,在將城市往更好的方向假設的同時,他也是在揭露這座城市無處不在的弊端。要知道那種飯局上坐著的人,可謂都是切切實實的城市管理人員。可想而知,他們聽見那樣的談話后,會有怎樣的想法。」
「然而奇怪的是,本來我還以為經過好幾次那樣的事情后,吳天河在這座城市的生意會多多少少受到阻撓,卻沒想到他不僅沒沒有受到刁難,反而還更加順風順水。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猜到了吳天河肯定與那些人之間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往來,可能不僅僅是金錢方面。於是我漸漸的也就沒再參與到其中,雖然我承認自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張克,但最基本的一些良知,到底還是有。」
「在那之後,便是很長時間的沒有聯繫,直到三天前你與吳天河正面發生矛盾。」張克說著再次猛灌了一口啤酒「我猜測應該是你從他的辦公室離開后,他便打了電話給那些人,然後其中一人直接打電話給了我,要我解決這件事,禁止你再去騷擾吳天河。」
說到這裡,聯想起那天的談話,張克的臉上不進浮現了尷尬之色,像是對於自己那日所做之事,所說之話感到無比羞愧。
「現在說這樣的話或許已經遲了。不過當時,我接完電話后,第一想法就是在那樣升職的關鍵時刻,可不能出紕漏。於是便有了我和你的談話。」
石中喝了口啤酒,點點頭,表示他早已猜到經過是這樣的。現在他在等待的就是後面發生的事情。
「那天你拒絕了我的提議,我正煩惱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第二天早上,另外一名級別相對之前還要高的人,打電話給了我,只不過,他給出的指示卻是截然相反。」張克說著,臉上露出了難以言明的複雜表情,「那人吩咐我要給與你一切能夠做到的幫助,其中包括公開審訊吳天河。」
「聽到那樣的話,我自然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不管怎麼樣,我終於能夠不用費盡心機去與你糾纏,更何況,吳天河那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確實想知道。」張克說著,抱歉的看了一眼石中「只不過當時的我並沒有意識到,既然那些人做出了捨棄吳天河這枚棋子的決定,那麼我,很快便也會被他們捨棄。」
按理來說,聽到這番話后,石中應該是感到震驚或者憤怒的。但事實上,他沒有半點感覺,非常平靜的他,彷彿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不怪你,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自然規律。你只是單純的做了你覺得應該做的事情。」
「呵呵。」張克嘲笑自己道「我也算是終於明白,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正確或者錯誤。一切只因為時機。雖然那天的決定沒有造成多麼惡劣的後果,但我知道,在聽命於那些人的那一刻,我便捨棄了當年所堅持的所有信念。」
聽見這句話的石中,眼神變得閃爍起來,雖然稍縱即逝,但卻真實存在,他不準備繼續停留在這個話題上「關於升職的事情,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沒說?」
話語傳入空氣,只見張克端起啤酒的手猛地停頓了下來,他看向石中的目光,久久不曾挪動,半晌,「真不知道你這樣的性格是好還是壞,怎麼變成這樣永遠都是一副審訊的語氣呢。」
石中尷尬的笑了笑「大概是職業作祟吧。」
張克放下了啤酒,「我年紀也大了,本來還想升職之後,能多做幾年。不過現在看來,或許已經到了退休的時候。」
「嗯?」石中聞言,立即猜到了原因「那些人逼你退休?」
張克沒有回答,他轉移話題道「大多事情都有兩面性,我也老了,退休享享清福,或許會是好事。」
對於這一點,石中是持不置可否的態度,雖然他自己也準備解決完這起案子便退休,但他卻不覺得張克像是應該這麼早退休的人。然而就在石中猶豫著該說什麼的時候,張克卻搶了話頭道。
「不過我可不準備平平靜靜的離開,不論吳天河與那些人之間有什麼關係往來,我都要將它們全部曝光出來,還這座城市一個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