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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青抬起頭來,靠著椅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時,才發現牆壁上懸挂的時鐘里,時針已經指向了六字。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的何青,在揉了揉眼睛之後,才能確定下來,時間確實已經到了傍晚六點。
何青扭頭看向辦公室里其它位置,方才意識到,不知道什麼時候,這間原本顯得略為擁擠的辦公室里,竟然空空蕩蕩,其他同事都已不聲不響的下班了。
「也真是,怎麼都不叫我一聲。」何琴自顧自的埋怨了一聲,瞥了一眼那堆厚厚的滿是灰塵的文件,「算了,只有一份沒看,還是看完再走吧。」
剛剛將文件拿到手裡的何青,忽然想到石中好像自早上出現了一次后,就再也沒回來過,「他到底去了哪裡,是去查案嗎?可是為什麼不帶上我?」
想到這個問題的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答案立即不言自明。連何青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僅僅是通過自己這一整天時間所閱讀的文件,他都已經能模糊的想象到十一年前那件連環殺人案給整個警局帶來的影響,特別是,最後查到兇手居然是警局的一員,而且竟然還是石中親手將其抓捕。
「雖然。」何青想著搖了搖頭「最後兇手選擇了自殺,使得一場驚天大案戲劇化的結束。不過,人性還真是可怕。」
嘀咕完了后的何青,感受著辦公室里的寧靜,思緒再次飄向文件之中。直到這般靜謐的狀態,被一道深沉沙啞的聲音打斷。
「小何,還沒下班?」
聽見聲音,何青猛地一驚,趕忙扭頭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見到來者何人後,他的心才稍微定了一下,「石探長,你不要嚇我好吧。」
「六點半了,吃晚飯了嗎?」一天內,彷彿老了數十歲的石中,已經沒有力氣去跟何青多說什麼。
看出了石中身上那股難以估量的疲憊感的何青,安慰似的笑了笑,「還沒呢,準備看完這份文件再走。」
石中的視線略微低了低,目光落在已經快見底的文件上,隨即只見他走向旁邊,拖了把椅子坐了下去,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幾乎沒有了的香煙,取了一根出來,伸出微微顫抖的手點著,長長的吸了一口,吐出煙氣,開口道「我等你。」
「好!」根本不知道石中竟然還會吸煙的何青,知道自己不能做出任何反應,「或許」他想,「自己所要知道的答案,都已經在那些文件里顯現出來了。平日里雲淡風輕的石探長,心裡究竟有多苦,又有誰能說清呢?「
約莫二十分鐘后,何青與石中並排離開了燈火通明的警局,隨便尋了一家路邊攤,吃了碗麵條,便再次走動開來。
昏暗的路燈下,石中瘦削的身影一點點的被拉長,沉默宛若無休無止的狀態忽然被打破,石中輕輕開口問道「忙了一天,小李那邊,該埋怨了吧。」
何青聞言,微微一愣,反應過來石中問得是誰后,他趕忙淡笑道「不會不會,我早上出來的時候,跟她說了今天會很忙,況且她也要上班,應該不會埋怨的。」
石中點了點頭,已不知是第幾根香煙的煙氣飄入冰冷的空氣中,如同白霧一般,悠揚瀰漫。」小李是個好姑娘,你很幸運。」
何青笑笑,笑容間,那般幸福之意無法抑制的流露出來,「嗯。」
石中不再說話,只顧著往前走去。何青想了想,覺得是否該關心一下石中家裡的情況,可又覺得這不是自己該問的事情,矛盾之中,他只好轉移話題道「石探長,這麼晚了,我們要去哪裡,要去喝酒嗎?」
「不喝了,酒那種東西,一次就好。」石中說著頓了頓「凡事都要兩面性,早上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鋪天蓋地的報道會對偵破這起案件起到嚴重的阻礙。可後來,也多虧了那些報道,我們才能確定死者的身份。」
「啊,這麼快已經知道了死者身份。」何青驚嘆。
「是的,下午的時候,看到報道,死者的妻子來到警局,認出了死者身上的胎記,確定死者便是她的丈夫。」
「那我們現在是要去她家?」
「嗯,死者妻子因為要去學校接小孩,沒辦法在警局過多停留,我與她約好大概這個時間去她家詢問一些事情。」
「哦,原來是這樣,知道死者叫什麼,是做什麼工作的了?」何青問道。
石中扔掉指間已經燃到煙蒂的香煙,「死者叫周武,是工地上的建築工人,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扛著水泥上樓下樓。很普通的一人。」
何青聽言,立時覺得不解「這樣的一人,怎麼會被卷進這種案件裡面呢?」
「這是我們要去發掘的。」
半個小時后,兩人來到一棟無比老舊的樓房前,何青抬頭往上看去,判斷著這棟樓至少也得有四十年的歷史了,樓體上裂縫到處可見,爬山虎比比皆是,且整棟樓因著年久失修的關係,看上去,總覺得有些搖搖欲墜的關係。
不過轉念一想,何青覺得這樣的情況倒也正常,整個這一片區域幾年前就已經處於規劃之中,本來這些樓房早都應該被拆掉,奈何一方面因為政府財政吃緊,外加不作為,另一方面則是居住在這裡的居民們大多不願意搬遷的緣故,因而拆遷之事一直被推遲,到了現在,都有了不了了之的跡象。
何青注視著這些本應陌生但卻又熟悉的樓房,一股親切感沒來由的升起,回憶開始翻湧,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一家三人就是住在這樣搖搖欲墜的樓房裡,蝸居在一間只有二十平方的房間中,艱難的忙碌著一切瑣碎事情。
想著,何青臉上浮現了一抹笑容。他忽然覺得,那時候雖然生活條件極為惡劣,但是一家三口都在一起,每天其樂融融,倒是比現在幸福的多。
「這棟樓已經屬於危房了,死者生前就住在這裡?」何青斷卻了回憶,問道。
石中點頭「三樓右側那間亮燈的屋子,就是他家,我們上去吧。」說完,他率先挪動腳步走進了樓道。何青見狀,趕忙跟上。
來到三樓,本就狹窄的樓道兩側堆滿了各家各戶的鍋碗瓢盆,使得人幾乎沒有辦法通行,何青放眼望去,大致估算了一下一層樓內,至少有二十來戶人家居住,「果然跟我小時候住的樓一樣,這些房間都是居民自己隔出來的,估計每家的空間也就二三十個平方。」
石中毫不在意的朝前走去,最里側靠右手邊的一間屋子門口,一名穿著花裙子,扎著麻花辮,瞪著大眼睛的小女孩怯怯將一半的身子躲在屋裡望著他們。
意識到小女孩注視目光的何青,立即和善的沖她笑了笑,卻沒想到,就這麼一笑,竟將小女孩嚇得直接躲進了屋裡。
石中側頭道「就是那間屋子了。」
走到門前,沒等抬手敲響虛掩的木門,只見一名婦女從裡面焦急的將門拉開,一陣吱呀呀的聲音響起后,何青瞧見那名婦女身上戴著圍裙,正將濕漉漉的手往圍裙上擦拭。
「石探長,您來了啊。」婦女的聲音顯得軟弱無力,且帶著悲愴。
石中善意的笑笑「這位是我的搭檔,何青。」
「何探長,您好。」婦女趕忙鞠了一躬,以示敬意「來,你們趕緊進來。」婦女說著讓開路,使得何青可以清晰瞧見屋子的全貌。
發黃的牆壁上,懸挂著幾張頗有些年頭的海報。老舊的時鐘,錶針好歹還能轉動,一張頗大的木床幾乎佔據了整個屋子三分之一的空間,屋子正中間擺放著一張桌子,應當是飯桌,牆角那台老式黑白電視上,已經有了很多灰塵,看來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最右側,緊貼著被油煙熏黑的牆壁的是一排鍋碗瓢盆,顯然,那就是他們一家的廚房。
何青獃獃的站在門口,一時不忍心看下去,更不願意走進屋裡,感受他們一家的苦難,因為只要看見,只要感覺到,他心裡就會止不住的難過起來。
婦女尷尬的望著站在門口的何青,立即滿臉歉意的沖他道歉道「屋裡太亂了,實在對不起,都怪我沒能收拾好,我這就去收拾。」
「不是,不是。」何青聽言,立馬知道她誤會了,於是趕忙解釋「沒關係,沒關係,您不用忙。」說著,何青趕緊走了進來,生怕再讓婦女感到寒心。
在何青之前走進去的石中,第一眼便瞧見了躲在『廚房』里的小女孩,再順著她的視線,瞧見了飯桌上還冒著熱氣的飯菜,立即意識到了問題。於是石中轉身沖婦女說道「你還沒吃飯呢。要不你跟你女兒先吃,我們可以過會兒再來。」
「不,不,哪能這樣麻煩,您兩稍微等我一下。「說著,婦女快步走向飯桌,手腳麻利的端起桌邊的一隻小碗,往碗里盛了點飯,再從桌上大多都有缺口的碟子里夾了些菜放到碗里后,走向了躲在『廚房』里的小女孩。
何青聽見婦女語氣無比溫柔的朝小女孩說道「妮兒,來,你端著這碗飯,就坐在小凳子上吃,媽媽要跟叔叔們說些事情,一會兒就來陪你。好嗎?」
被喚為『妮兒』的小女孩,伸出稚嫩的小手從婦女手上接過了飯碗,怯怯的點了點頭,開始扒拉起飯碗來。
何青深知這樣的行為代表著什麼,那代表著那小女孩已經餓了很久,卻因為知道母親的辛苦,而忍著不敢說出來。
「多麼讓人心疼的小孩。」何青忍不住酸楚起來,眼角微微有了水汽。
安置好了小女孩的婦女走到石中二人面前,滿是歉意的說道「實在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來,不要站著說話,先坐下吧。」
婦女說著就走到床邊,掀起了略帶些發霉味道的床鋪,露出已經有了好幾處塌陷的床干,示意他們坐下。
石中點了點頭,坐了下去。剛想說『不用這麼麻煩,站著就好的』何青見狀,也隨即坐到了石中的旁邊。
見到兩人坐下,婦女這才拖過一張塑料凳子,坐了下來。
石中開口道「你還沒吃飯,我們也不多打擾,就是有幾個問題要問問你。」
「好的,您說。」
「你的丈夫是一直在工地上工作的嗎?他有沒有什麼仇人,或者與什麼人有過爭鬥?」石中盡量簡短的問道。
婦女聽言,自己搖頭道「他沒有多大本事,一直都是在工地上幹活,不過因為他話很少,只知道幹活,所以從來沒有與誰結過怨,更不說和誰爭鬥了。」
「嗯。」石中聽著,往手中的筆記本上記錄起來「你的丈夫工作順利嗎?」
婦女點頭,臉上不經意露出了自豪的表情「他是老實人,因為工作賣力,沒日沒夜的干,總算還能掙點錢,養活我們母女。」
「白天沒來得及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我在幫人家做鐘點工,打掃衛生,洗衣做飯之類的。」
何青在一旁安靜的聽著,不作任何發言,倒並不是因為他沒有資格去問那些問題,而是因為在他第一眼見到死者妻女之時,他就已經知道,從她們身上,是幾乎不可能得到什麼線索的。
「你的丈夫一天都工作多長時間呢?」
「他一般早上六點出門,晚上十點多回家,除非實在生病動不了,他都在幹活。」婦女說著停頓了一下「他一直在努力工作攢錢,想要有一天能夠讓我們一家住上一間好房子。」
何青注意到,婦女提起她的丈夫時,故意抑制住悲痛的臉上,那股幸福感,還是很明顯。
石中沉默了片刻,大抵是在想還有什麼該問的。「昨天晚上,你的丈夫什麼時候回家的?」
婦女苦痛的搖了搖頭「本來昨天是為女兒生日,他早上上班前說過晚上會盡量早點回來,可是他那一走,就再也回來過。我原先以為是他工地上突然有加班的活,可是……」婦女的聲音變得哽咽,無法繼續說下去。
何青想要安慰幾句,卻因為石中並沒有說話,因為無法開口。
石中見到婦女這般模樣,表現得像是根本不為所動一般,只聽他接著說道「抱歉,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要問你。你跟你的丈夫,聽說過林磊這個人嗎?」
「林磊?」婦女詫異的重複了一聲,隨即抱歉的搖頭道「對不起,我們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好的,抱歉打擾了,我們這就告辭,你也趕緊吃飯吧,累了一天了。另外,還請節哀。」
石中說著就要站起來,卻見婦女小心翼翼的扭頭看了一眼正在專心吃飯的小女孩,確定她沒有在聽后,才回過頭來,小聲的沖石中說道「不知道能不能請您們幫幫忙,我還沒有跟妮兒說他父親的事,而且,這裡的環境…..」婦女說著,表情難過起來「如果鄰居們知道我丈夫回不來了,我們母女兩恐怕也沒辦法繼續住在這裡。我現在只想……只想然妮兒健健康康的長大,所以……還請幫幫忙。」
何青聽言,心裡的酸痛頓時無以復加,他非常明白婦女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這一次,他沒有在意石中的反應,搶先答應道「您放心,我們會保密的。」
「謝謝,謝謝。」婦女感恩的連連道謝。
「那您先忙,我們這就走了,有消息的話,我們會來通知您的。」
婦女聽見,感激的將雙手合掌放到嘴前,深深的鞠了一躬,她的眼眶裡,已儘是淚水。
何青不忍再看,也不管石中,便徑直朝屋外走去。
可就在何青走到門口,快要離開這間令他無比難過的屋子時,原本在『廚房』吃飯的小女孩,小跑到他身旁,伸出了稚嫩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瞪大著純真無邪的眼睛望向何青,弱弱的問道「叔叔,你是爸爸的朋友嗎?爸爸昨天晚上沒有回家,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何青聞言,雙眼立時濕潤開來,面對眼前的這名小女孩,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小女孩見何青沒有回答,原本抓住何青胳膊的雙手,力道不禁弱了下來,可隨即她又像不甘心,求救一般的請求道「叔叔,如果你看見我爸爸,你能告訴他,妮兒想他了,想要他趕緊回家,好嗎?」
說完這句話,小女孩鬆開了她的手,乖巧的退到了一邊,耷拉著腦袋,不敢再看何青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