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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初升之時,早報已經賣得瘋狂,報攤的老闆聲嘶力竭,顯得極為激動的喊著『重大案件重大案件,』,這般簡單粗暴的營銷,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一份份報紙被傳遞到了各色面孔手中。
頭條上,顯眼的大字,明晃晃的告訴他們,這個城市,不再太平。
就當大街上人心惶惶的時候,警局頂樓,局長辦公室內正在上演一幕憤怒的戲碼。
已經稱得上是老年的局長,憤憤的摸了摸僅有些許頭髮的腦袋,稍稍止住了因為不停說話而口乾舌燥的嘴巴。他端起寬大的桌上的茶水,猛灌了一口。再次開口吼道「石中,你這一身的酒味是怎麼回事?當警探都這麼多年了,竟然還犯這種錯誤?」
石中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面無表情的聆聽著老局長的訓話,看樣子,並不准備做出任何辯解。事實上,如若此時是十六年前,他或許會因為這樣嚴厲的責罵,而嚇得魂不守舍。可是他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稚氣未脫的毛頭小子,十六年的從警生涯,令他經歷了太多太多,學會了太多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太多。他變得從容,甚至可以說是麻木。
「我在問你話!」老局長顯然被石中的表現激怒了,狠狠的問道。「你是不是酒喝多了,還沒清醒呢?」
石中緩緩搖了搖頭,「這種時候,你想讓我說什麼。我是喝了酒,但我絕對不會不清醒的來上班。」
老局長苦惱的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算了算了,事情發生就發生了。我問你,昨夜發生的兇殺案,為什麼今早就悉數報道出來了?」
「如今已經不是當年了,現在的媒體嗅覺都很敏銳,我們昨夜出警的動靜又比較大,總會有人知道的。」石中如是回答。
「你怎麼還能如此平靜,你可知道現在城市裡面都亂成什麼樣了。居民們人心惶惶,看過報紙知道報道的人,口耳相傳的結果就是,老一輩開始將當年發生的類似連環殺人案全部說了出來。」老局長說著頓了頓,語氣立時變得嚴肅「我問你,你覺得這件案子是怎麼回事?模仿殺人案,還是?」
石中知道老局長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麼,但此刻的他決定裝傻。「張局,現在斷言,還為時過早,必須得等解剖室的夥計做好各項檢查,才能說出個具體。」
「呵呵,你別給我打什麼官腔,現在的科技是比我們當年要先進的多,但是再先進的科技,也比不上老警員的直覺。我現在問的就是你的直覺。」
到了這時,石中才抬頭直直注視起面前的老局長,回憶開始翻湧起來,當年他跟林磊作為新警員進入警局的時候,這位老局長還只是一名探長,他們兩人從一開始就直屬於他的管轄,這樣的關係一直持續到現在。石中清晰的記得,當年報到時,老局長所說的話「我叫張克,從今天起,你們兩人都歸我管,這裡是警局,有紀律,就必須遵守。萬事要記住一點,你們在外面做出丟人的事,丟的不僅僅是你們臉,更是我們警局的臉。」
「我覺得不像是模仿作案。」石中冷冷回答道。
老局長聽言,煩躁的抓了抓頭「怎麼說?」
「細節方面太過相似,當年警局向媒體披露的信息可沒有那麼詳細,應當不會有人能夠做到這樣細緻的模仿。」
「真的很相似?」老局長試探性的問道。
石中知道張克想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只可惜那樣的答案,他給不了。「是的。」
老局長陷入了沉默,好半晌,才重新開口,語氣異常鄭重的問道。「當年那起連環殺人案的兇手。」他說的忽然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你確定林磊已經死了?」
再次聽見林磊的名字,石中的身子不由得一震,那樣的行為,完全是自發的。張克雖已經在辦公室坐了好些年,但當警探那些年練就的觀察力,還沒有完全退化,此時石中的表現,他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
石中的喉嚨變得乾澀,神情恍惚片刻后,話語才不受抑制的從嘴間滑出「林磊被逮捕回警局的途中,搶過警員的匕首,直插入心臟,當場流血過多而亡。他確實已經死了。」
「他的屍體被葬在什麼地方?」張克懷疑的問道。
「林磊沒有任何家人,驗屍官證實他死亡后,他的屍體是由我親自帶到城東亂葬崗,進行埋葬。」石中說著,像是知道張克的顧慮,便又補了一句「他死了,死人不可能又復活來殺人。」
張克皺緊了眉頭「難道你不覺得你說的話自相矛盾嗎?你先說這一次的死者與當年極為相似,並且不像是模仿殺人。又說已經死亡了的林磊絕對不可能復活來殺人。」他說著,話語戛然而止。
石中的臉上,痛苦的神色異常明顯「張局,你有沒有想過,當年,林磊並不是兇手?」
「不可能。」張克決然否定「如果當年林磊不是兇手,他又為什麼要畏罪自殺,又為什麼在他死亡后,兇殺案便停止了。」
石中沉默,張克也不再言語,一時間,偌大的局長辦公室,靜的只能聽見呼吸的聲音。
何青面前那張狹小的辦公桌上堆積著一疊剛剛從檔案室里搬來的文件,何青望著那些文件,他發誓自己都能夠聞到那上面止不住散發出的腐臭味道。
「塵封了十一年的文件,難道說現在還能從這裡找出線索?」何青自言自語著伸了個懶腰,餘光剛好瞧見正從樓梯上下來的面色鐵青的石中,於是他趕忙坐直,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疊文件,裝模作樣的看了起來。
等到石中坐到他對面,何青這才試探性的開口問道「石探長,怎麼樣了?」
石中並沒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那堆厚厚的文件,說道」這些都是當年連環殺人案的文件?」
「是的,剛剛才送過來。」
石中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見到他這般反應的何青,有些不甘心的問道「石探長,這兩件案子時隔十一年,我覺得應該沒有可能會是同一名兇手吧。」
然而何青沒有想到,聽到他這句話的石中,猛地抬起頭來,目露凶光直直的瞪著他,一字一句的說道「半年時間,你沒學到半點東西?」
「不是,不是…….」何青急得連連擺手,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事實上,他最不理解的是,為什麼平日里和藹可親的石中,會因為一句話,作出這樣的反應。
「給我詳細的將這些文件全部看完。」石中說著站了起來,「今天內!」
「是。」何青戰戰兢兢的回答著。
石中聽言,邁起沉重的腳步,徑直朝外走去。何青見狀,很想問一句他到哪裡去,不過思忖片刻,何青還是決定放棄。
「還是不要火上澆油的好,免得引火燒身。」何青自言自語的開始閱讀起手中的文件。
直到進入驗屍間,石中面如土色的那張臉,還是沒能有任何好轉。驗屍台旁,在這裡已經工作約莫二十年的驗屍官,正專心致志的在解剖屍體,以致沒有立即發現石中的到來。
直到石中輕咳了一聲,那名驗屍官才回過頭,她見到來人是石中后,立即回以一抹微笑「今天是什麼風將石大探長吹了過來啦。」
聽到她的話,石中再也沒有辦法保持凝重的表情,只見他努力的讓臉上掛起了微笑,開口道「有趙大美女在這裡,我怎麼敢不來。」
「哼,一把年紀了,怎麼還沒個正經,說吧,來找我有什麼事,我這還忙著在。」雖然年紀已過四十歲,但身材保持依舊良好的驗屍官如是說道,只不過那樣的語氣里,怎麼聽都不像是埋怨。
「很抱歉今天將你拉來工作。」
「說的什麼胡話。這是工作,沒有辦法。」
「本來你今天該休息的。」
「嗯?」驗屍官暫停了手中鋒利的解剖刀,扭頭看向石中「你怎麼知道的?」
「昨天是你生日。」石中盡量平靜的說著。
「哦,沒什麼,都一把年紀了,誰還在乎那個。」驗屍官扭回頭,手中解剖刀重新開始移動起來。
「嗯。」見到驗屍官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意願,石中也不得不吞下本來要出口的話,只聽他開口道「趙靜,我希望這名死者的驗屍報告可以儘快交給我,可以嗎?」
「好的,一等我忙完,就會去送給你。」趙靜說著,忽的手中動作停了一停「為什麼這麼著急?」
石中苦笑了一下「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在裝傻?」
趙靜搖了搖頭,臉上看不到半點表情波動,石中見狀,一時間無法確定她是什麼意思,便決定先行離開,誰知就在這時,趙靜卻又開了口「石中,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這樣始終沉浸了回憶里,折磨的只是你自己而已。」
石中點頭,他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趙靜,所有人中,你應該最了解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當年,是我親手將我的搭檔,我的好兄弟逮捕的。我也不想那樣,可是他……」
趙靜聞言看向石中,打斷了他的話。「石中,你要知道,我沒有怪你,沒有人怪你,林磊……」這個名字再次響起,趙靜的聲音忽的帶了些哽咽「他犯了錯,殺了人,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都應該得到制裁。錯的是他,並不是你。」
「可是,終歸是我將他逮捕,才導致了他的死亡,才害得你兩……」
趙靜搖頭,淚水不知何時已經從她的眼眶滑了出來「過去的事,不要再提,我都已經忘了,驗屍報告我會及時送給你,沒事的話,你先走吧。」
逐客令已下,深知趙靜脾氣的石中,轉身便要離開,但是他的身子只動了一下,突又猛地止住「不,我還有事,還有話要說。」石中說得斬釘截鐵,不容拒絕。
趙靜不看他,卻又不阻止,她只專心於解剖面前的那具屍體。
石中見狀,趕忙開口,因為他生怕現在不說,以後就不會再有機會了。「雖然你說你沒有怪我,但是我怪我自己,八年了,我無時無刻不在責怪自己。所以今天我需要跟你說這些話,雖然它改變不了林磊已經死了的事實,但應該至少能夠讓你我稍稍鬆一口氣。」
趙靜終歸還是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石中,不過也就一眼,她便再次轉回頭去。
「我剛剛從局長辦公室出來,躺在你面前的這具屍體,你我都知道,他與當年那九名受害人是何其的相似。不,是幾乎完全一模一樣。可是林磊已經死了,現在這名死者不可能是他殺的,也就是說,很有可能,當年林磊並沒有犯罪,他並沒有殺害那些人。」
事實上,這樣的推斷,趙靜何嘗沒有想到,只是她從今天來到這裡上班開始,就一直拒絕接受這個可能性。因為只要稍微想一想,她就會忍不住的想到下一個可能:如果林磊並沒有殘忍殺害那些人,那麼,林磊就是枉死的。不,林磊就是被他最好的朋友,最愛的女人逼上絕路的。
可是現在,再怎麼不願意接受,也還是從石中的嘴裡聽見了這些話。趙靜故作的堅強瞬間崩潰,淚如雨下,一滴滴打在鐵制的驗屍台上,嗒嗒作響。與此同時,她手中的解剖刀終還是因為無力,而掉落地面。
見到這一幕的石中,立即明白自己剛剛所說出的這些話,起到了什麼樣惡劣的作用。頓時,他開始後悔,一如當年那般。
可惜,他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葯,卻唯獨沒有後悔葯。
「你想到了。」石中痛苦的輕輕說道。
「你走吧!」趙靜抽泣的回應。
這一次,石中選擇了離開,只因他知道,這樣的時刻,離開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