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舍棄(二更)
他說話的音調,隱忍克製。
卻一字一句,穩穩地,擲地有聲。
他方才麵對楊氏時,是羞愧到幾乎不敢用正眼去看。
此時看著祁正鈺,神色之間卻是一片堅決。
祁文昂下意識的屏住呼吸。
岑氏則是激動地鼻翼顫動,眼裏的精光都快要如有實質的冒出來。
屋裏和院子裏的婆子護衛,齊刷刷自主跪在了地上。
整個書房裏,死一般的沉寂。
隻有站在案後的祁正鈺,臉色更顯陰沉,眼神也更添幾分毒辣。
如果說楊氏近乎魚死網破的據理力爭,是在一次次當麵打他的臉……
那麽這個當口,祁文景的倒戈相向,則是用盡全力在薅他的逆鱗!
甚至於,哪怕祁文景是祁文晏,今天他這般言辭行事,祁正鈺都不會受到如此的衝擊和冒犯,畢竟——
那個小子,天生反骨,他早習以為常了。
可是——
祁文景不行!
他這個一直以來老實的近乎窩囊的長子,在這個節骨眼上,毅然決然的反叛,站在了楊氏母女一邊,當著所有人的麵,要為了忤逆了他的那雙母女來與他抗衡!
這才是他最最無法容忍的。
這個爵位,他的確早就後悔傳給祁文景了。
甚至從很久以前,也一直在謀求一個能不傷筋動骨,將爵位從長子手裏移給次子的可能,隻是一來皇權在上頭壓著,二來祁文景沒什麽大錯,他為了麵子,也不能強行逼迫。
按理說,現在祁文景主動開口放棄……
開怎樣的條件他都該欣然接受。
甚至於——
哪怕楊氏一個銅板不留的撇了祁家,也都是可以的。
畢竟,錢財可以用權力地位來斂,隻要長寧侯府能夠起死回生,重新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以後又何愁沒門路和渠道撈銀子。
他是個有野心的男人,一輩子蠅營狗苟的算計,為的也是叫家族蒸蒸日上,東山再起。
他陰狠的目光,落在祁文景臉上。
祁文景這一次,卻鏗然頂住了,半分沒有避讓。
楊氏一時怔忪,沒太反應過來。
祁歡則是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祁正鈺自案後繞出來,站在了祁文景麵前。
二話不說,先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這一把掌,自是動了雷霆之怒。
啪的一聲。
祁歡離得近,被這聲音震得,便是頭皮微微一麻。
楊氏也一個激靈,又回過神來。
祁文景的臉,被打的歪在一邊。
祁歡站在他身後,看不清他具體的表情。
隻見,他緩了一下,重又挺直了脖頸,再次對上祁正鈺的視線。
祁正鈺麵上凶相畢露,從牙縫裏擠出字來:“你再說一遍!”
祁文景沒有再說一遍,他隻是迎著他這老父親暴怒的視線,自嘲的苦笑出聲:“這些話,父親抹不開麵子來講,我不過替您講出來。這個爵位,我讓給老二,我會上書給朝廷,說我是因為身染惡疾,不堪重負,從此辭官歸隱,替家裏演好這場戲。”
祁正鈺沒逼出他的服軟改口,心中怒意更盛。
腮邊肌肉不受控製的不停抽搐,瞳孔也還在持續收縮,那表情陰狠的,仿佛是要吃人。
祁文昂是想站出來說點什麽的。
可是——
祁文景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再開口推辭,非但挽回不來兄弟情分,更加了幾分虛偽,他便就沒做聲。
祁文景也沒衝著他。
他就對著祁正鈺道:“父親,兒子無能,這些年惹您不快,實在抱歉,但我本就是個平庸之輩,事已至此,我能做的也不過如此。念在父子一場的情分上,您便當是兒子懇求您……”
他說著,撩起袍角,跪在了祁正鈺腳下:“楊氏的性子剛烈,您知道,兒子所能做到的,也僅此而已,就當我求您一次,此事到此為止!”
楊氏烈性的很,若真將她逼到無路可走之時,魚死網破的事,她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祁正鈺逼她,一則為了出氣,彰顯他一家之主的權威,二則……
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求財。
現在楊氏被氣的狠了,就為了爭這一口氣,也絕不會叫他得到半點好處,可祁正鈺又豈是個大度之人?今日就算叫楊氏母女反出了家門去,日後他也一定會想方設法的報複回來。
都沒了一家人的門麵做擋箭牌,他以後行事隻會更加肆無忌憚。
祁文景知道,他此刻才想到要站出來,其實於楊氏而言,已經是毫無意義。
可——
這也是僅剩的一點他所能做到的事了。
舍棄他的爵位,換楊氏母子三人一個全身而退。
祁正鈺再次抬起手來。
祁文景這樣三番兩次的頂撞忤逆,也已然將他逼到了極致。
他想動手,可是對上他這個素來窩囊軟弱的兒子此時目光,也清楚的意識到,若是懦弱之人唯一的一次鼓起勇氣來做的事,它是無法被撼動的。
“這個家裏,還輪不到你來對我指手畫腳!”最後,他還是將手指捏成拳頭,狠狠的瞪了祁文景一眼,甩袖而去。
臨走,警告屋裏屋外所有人:“管好你們的嘴巴!”
然後便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了。
這裏是祁文景的書房,他這一走,祁文昂夫妻也不好再留,便也一聲不吭的緊隨其後離開。
那些婆子護衛,都是祁正鈺的人。
見狀,自然也是麻利的退了出去。
前後不過片刻工夫,這屋裏屋外的人就都走了個幹淨,隻剩大房的一家三口。
楊氏神色複雜的盯著祁文景跪在她前麵的背影,一時沒有動作。
祁歡於是走上前去,將祁文景攙扶起身:“父親。”
祁文景也算一把年紀的人了,官場上都混了二十幾年,如今還要眾目睽睽之下跪在自己父親的麵前聽訓,這本身就是一件極丟臉的事。
可是——
此時此刻的他,已經沒什麽尊嚴臉麵可言。
他扶著膝蓋站起來。
他個子明明比祁歡高一些的,祁歡卻沒覺得他有多高大,反而隻注意到他那被歲月瑣事磨出來的滿麵的滄桑。
楊氏抬起眼眸,對上祁文景的視線,終於嘲弄著扯了下嘴角,開口道:“你倒也大可不必如此。”
祁文景同樣目不轉睛看著她的臉,展開一個笑容。
但是這笑容蔓延到臉上,卻又變成了一種比哭還難看的澀然。
他的語氣,近乎是帶著乞求的道:“我知道我不配說這些話,可是怎麽都好……我怎麽都好。不要簽這一紙離書,哪怕就隻對外留個夫妻的名分,我跟著你們在一起,總歸是名聲好聽些,就當是為了歡姐兒和辰哥兒。”
沒有父親的孩子,被逐出家族,血統出身受到詬病和懷疑的孩子……
是很難在這天地之間立足的。
可是,楊氏寧肯讓她最疼愛的孩子承受這樣的處境,也毅然決然要與他們祁家一刀兩斷。
祁文景由此便知,她是對他們這一家子還有他,當真是失望痛恨到了頂點,才會做此抉擇。
可是現在,他卻還不得不覥著臉,求她暫且留著這個夫妻的名分,帶著他一起走。
看上去,特別的懦弱無恥吧?!
也或者會被誤以為他是舍不得放手楊氏手裏的錢財,想要繼續扒著她錦衣玉食的過完餘生。
祁文景也是前所未有的痛恨這樣平庸無能的自己!
可是,半生已過,他生來便是這樣平庸無用的一個人,也談不上什麽懺悔和補償了。
給孩子們留個名正言順的身份,這倒成了他這個身為人父之人唯一能替妻兒做的了。
夫妻兩個,四目相對。
楊氏倒是不懷疑他這是為了扒著自己再得什麽好處。
二十年的夫妻,縱使關係冷淡,也足夠了解,她嫁的這個人,除了平庸軟弱一些……
單從品行上,大抵還算是個腳踏實地的好人。
平心而論,孩子是她的軟肋,單是為了兩個孩子的將來,祁文景的這個打算是對她絕對有利的。
可是——
卻要他舍棄爵位,甚至直接辭官致仕來換……
若是他們夫妻鶼鰈情深,情真意切,對方這樣的犧牲應當應分,可是他們的夫妻關係卻本就極致冷淡,如此這般,倒是叫楊氏覺得對他有所虧欠了。
她遲疑片刻,但終還是軟了幾分語氣道:“這事兒我不逼你,你莫要一時衝動,再考慮清楚吧。”
然後,轉身仍是握了女兒的手:“事情鬧成這樣,這長寧侯府咱們是不能呆了,未免夜長夢多,這就回去收拾行李,盡早搬吧。”
祁歡以往對自己這便宜爹,一直也是有諸多的看不上,看他都破釜沉舟,做到這個地步了……
反正楊氏的孩子就是她的天,知道她也有意動,祁歡便主動做了這個和事老,問祁文景:“那我也叫人過來替父親收拾行李吧?”
祁文景驟然抬起幾分眸光,略顯緊張忐忑的去看楊氏。
楊氏一時還是沒鬆口,隻皺緊了眉頭。
祁歡又裝模作樣試著問她:“母親,還有夏月軒和秋馨居……”
雖然這是個叫她鬧心的話題,但是沒辦法,祁文景的那兩房姨娘和庶女,可比她來得早的多,客觀存在的一群人,現在總不能當是沒她們這些人。
誠然,祁歡真不是為了挑撥人家夫妻關係的。
但祁文景明顯心中有愧。
聞言,頓時目光閃爍,神情更加的忐忑緊張了起來。
他確實不算什麽良人,好夫婿,對楊氏不算,對路姨娘和餘姨娘她們自然也不是什麽好歸宿。
現在他自己死乞白賴要跟著楊氏母女一起搬出去,還要要求帶上妾室和庶女,就更是厚顏無恥;可若是將妾室和庶出的子女扔在這侯府,又算怎麽回事?
祁文景無地自容,整張臉上的表情肉眼可見的又變慌亂起來。
好在楊氏原也不是個胡攪蠻纏的,淡淡的道:“那就叫人去問她們一聲,她們舍得離開這侯府的就趕緊收拾了,同我們一道兒搬,舍不得的……也隨便。”
說完,便沒再看祁文景的反應,拉著祁歡走了。
祁文景愣愣的往院子裏跟了兩步,最後站在門邊頓住了腳步,臉上非但沒有如釋重負的輕鬆,反而越是疲憊起來。
他倚著門框,瞧著外麵清冷一片的月色。
良久,靠著門框,苦笑出聲。
楊氏拉著祁歡回棲霞園。
祁歡知道,她說願意走的就帶走,指的是路姨娘母女。
路姨娘是祁文景的妾室,如果祁文景夫妻搬出去了,她就沒有住在侯府的道理,而她要走,祁長歌自然也得一塊兒。
至於那個不願意走的——
祁雲歌!
那妹子腦子一直不大好,如果祁文景沒了爵位繼承權,還要被掃地出門趕出侯府,她肯定會撲到餘氏懷抱求庇護,而絕不會選擇跟著失勢的父親和嫡母走。
但是表麵功夫,還是要一視同仁的做。
祁歡知道楊氏經過這一晚,必定心力交瘁,她現在都是在強撐。
不忍她再勞累,回去祁歡就自行吩咐底下的人連夜收拾整理行李,並且派人分別去夏月軒和秋馨居傳信。
這個時辰,路姨娘已經睡了一覺,半夜被吵醒。
祁長歌則是直接沒睡,大半夜在園子裏溜達,盯著棲霞園入口的方向,遲遲不見楊氏母女回來,眼見著都四更天了,她越發覺得不妙,猜也知道楊氏等人滯留前院,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了。
桂雲去秋馨居傳信,是半路遇見她被她親自領回去的。
祁歡也沒跟丫鬟詳細交代,桂雲隻道:“府裏要分家,世子爺和夫人方才已經同侯爺談妥了,夫人重新置辦了宅子,咱們大房的要搬過去。夫人叫奴婢過來知會姨娘和二姑娘一聲,您二位若要跟著一道兒搬,就盡快拾掇整理一下行李。”
縱然心裏有所準備,這個變故也著實有些驚人。
祁長歌倒吸一口涼氣,瞬間惶惶起來:“怎麽回事?”
她父親是侯府的世子爺,爵位的繼承人,就算分家,也該是二房三房的搬。
現在他們大房要被掃地出門,這顯然是出了巨大的變故了。
祁長歌慌慌張張抓住路姨娘的手:“姨娘,咱們去找父親和嫡母問問具體情況吧?”
路姨娘那張華美卻冷淡的臉上,卻依舊波瀾不驚,沒什麽表情,隻頷首對桂雲說道:“姑娘去回了夫人,就說妾身和二小姐知道了,這便開始收拾。”
桂雲傳了話,便走了。
祁長歌一顆心卻砰砰亂跳:“姨娘,真的不先問清楚緣由嗎?”
路姨娘站起身來,把披在肩上的外衫開始往胳膊上套:“問什麽?問與不問,都是這麽個結果,問出了緣由,難道去留還真能由著你來選?趕緊收拾去吧。”
一個妾室,一個庶女,別說沒的選……
家中出現變故之時,主母還記得要帶上她們一道兒走,沒直接當成累贅物件舍棄了,就得感恩戴德。
路姨娘的心態很平和。
雖說她是半個奴婢,而祁長歌是府裏正兒八百的小姐,可因為從小生活在一起,祁長歌私底下對自己的生母還是十分敬重的。
聽她這般說著,也不好再爭辯什麽,就也回房喊人幫著收拾行李。
祁雲歌這邊,是晚宴過後回房就洗洗睡了。
桂月去給她傳得信,她咋咋呼呼的揪著桂月問原因,桂月隻道不知,傳了話便走。
祁雲歌如今是看見祁歡就繞道走,所以也沒去安雪堂問原因,而是穿上衣服就跑去福林苑找餘氏哭去了。
餘氏現在自身難保,明知道這府裏是要變天了,也隻得把腦袋縮回來,過問都不敢。
祁雲歌挨了一頓罵,卻是打死也不肯跟著祁文景一家被掃地出門的,委委屈屈的就直接賴在她房裏保命。
另一邊,祁文昂夫妻自二院出來,匆匆行至無人處。
岑氏激動的呼吸聲都明顯急促起來,拉住了祁文昂道:“老爺,這事兒這回算是準了吧?大哥親自開了口……可是公爹最後那話是什麽意思?這該不是到頭來他反而要反悔吧?”
祁正鈺最後那話確實挺耐人尋味的。
但祁文昂還是了解他的,忖度片刻道:“比起楊氏與他唱反調,父親更難容忍大哥對他的忤逆。爵位這事兒,他籌謀已久,現在算是得償所願,按理說是該順水推舟,但……”
他話到一半,又打住了,擰著眉頭又重新權衡起來。
岑氏眼巴巴的看著他。
盯了半晌,祁文昂才道:“你先回去吧,事情塵埃落定之前,也暫時先不要透露口風給兩個孩子知道。越是到了這個時候,就越是要謹言慎行,不能在這臨門一腳的時候敗在好大喜功上頭。我去福林苑,再見父親一麵,探探他的確切態度。”
“好。”岑氏滿口答應下來。
捏著帕子的手卻不住的拍撫著胸口,安撫自己由於興奮而狂跳不止的心髒。
夫妻兩個,分道揚鑣,各走一邊。
福林苑,祁正鈺的書房裏。
祁文昂略有忐忑的端正好儀態,推門進去。
祁正鈺麵對著外麵黑漆漆的窗口已經站了許久。
“父親,大哥和大嫂那邊都在收拾行李了。”祁文昂陳述事實。
多少,是個變相試探的意思。
若在平時,他不會試探自己這父親,祁正鈺也不會如此敏感多疑。
但是此刻大家各懷鬼胎,便格外容易催生衝突。
祁正鈺驟然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祁文昂連忙收斂目光,心髒也跟著一陣緊縮。
好在祁正鈺的指望還在他身上,當麵便斥責起來:“你我父子之間,也要玩這些爾虞我詐,言語試探的把戲嗎?”
“是兒子今日心亂,有些沉不住氣了。”祁文昂立刻告罪。
躬身,鄭重的一揖到底。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祁正鈺冷嗤一聲,目光越發變得森冷駭人,也完全沒避諱他,直言道:“這長寧侯府之內,有我一日,就由不得他們這般為所欲為。他們想要全身而退?絕無可能!至少,得把拿丫頭的性命給我留下!”
楊氏要跟他橫,祁文景還想摻合進來唱反調?
長寧侯府的爵位本就不是祁文景的,他收回來天經地義,至於楊氏的錢財……
楊氏非要舍命不舍財,那就叫她把祁歡的命留下!
祁文昂也斷沒想到老頭子居然馬不停蹄的還在琢磨後招,免不了悚然一驚:“父親需要兒子做什麽嗎?”
“還不急。”祁正鈺冷冷的道,回頭又看一眼尚且暗淡的天色,“他們收拾行李起碼得小半日,再等會兒,等天亮!”
最後幾個字,他咬音極重。
仿佛,是想將什麽人嚼碎了,吞咽下去!
彼時的街麵上,萬籟俱寂,隻隔老遠隱約傳來更夫打梆子的吆喝聲。
長寧侯府巷子外麵,街口對麵有一茶棚。
老板就住在旁邊的小院裏,所以入夜也未收桌椅。
半弦月光,掛在東邊的天際,光影被涼棚遮去大半,坐在底下的人影幾乎整個隱在黑暗中。
他不動,也不做聲。
即使有人從旁走過,甚至都不會發現三更半夜,那茶棚裏還坐著一個人。
簡星海往長寧侯府裏潛去,探聽了半天的消息才回。
他倒是進茶棚,精準找到秦頌所在的位置:“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