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可憐
可就算是硬搶過來,他們母子三人順利脫身了……
失去長寧侯府的爵位和家業的繼承權,這不算什麽,楊氏和祁歡都不留戀,可是一個男孩子,被從家族上除名踢出去,以後就是孤魂野鬼,成了無根的浮萍,連一個能被人瞧得起的身份都沒有了。
這一切,對祁元辰來說不公平。
他還那麽小。
錯也不是他犯的。
可是——
他卻連自主選擇的機會和餘地都沒有。
比起楊氏,祁歡其實更覺對不住的是祁元辰。
而她能想到的這些,此前,楊氏已經在腦子裏過了無數遍的權衡和打算。
她看著紅了眼睛的女兒,抬手拿帕子揩掉女兒眼角溢出的淚。
祁歡不愛哭,從她病好之後,這是楊氏第一次見她掉眼淚。
“帶他一起走。”楊氏說,態度堅決,斬釘截鐵。
她的想法與祁歡一致,雖然這樣對兒子來說不公平,可祁家這一家子的嘴臉她看得比祁歡更清楚。
她且在時,兩個孩子都過得不甚如意,一旦她和祁家撕破臉之後,若隻帶著祁歡走了,以祁正鈺的心胸,必定懷恨在心,遷怒之餘……
祁元辰能得什麽好下場?
他們就不是有親情,會善待孩子的人!
如果不是真逼到這一步,楊氏也沒有這樣的果決和勇氣。
可是現在東窗事發……
她反而是心安了。
知道自己麵的的是什麽,就隻需全力以赴的應對,麵對未知,才是最磨人也最恐怖的。
祁歡從她眼裏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決心,也終於徹底定下心來,不再糾結猶豫。
她說:“我叫人過去暫時絆住祖父了,小東西那裏也讓劉媽媽給他收拾衣物了。”
楊氏並不訝異於女兒的果斷,隻道:“我早防著這一天了,我在城北那邊,靠近皇城的地段置辦了一套院子,事不宜遲,你先帶他過去。”
楊氏拉了祁歡的手,要帶她下去交代給金媽媽。
祁歡原來以為她可能會想著叫人先把祁元辰送去楊青雲那,覺得不妥。
祁元辰畢竟是姓祁的,如果祁家這邊真要強行搶人,楊家既不占理,也不占武力人手的優勢,怕是擋不住,還得叫人把孩子給抱回來。
卻原來,楊氏是真的有仔細打算過的。
她依舊是在利用祁正鈺得要臉的這條底線,賭那老頭兒在皇城邊上不敢大肆動作,強行搶人。
可是——
為什麽不離開京城,走的遠遠地呢?
這個時候,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
長寧侯府再是不得勢,那也是一座有著百年曆史,傳承了三代之久的侯府。
祁正鈺又是個陰狠之人,他瘋狂報複起來,不擇手段是起碼操作。
所以,一定要留在京城。
天子腳下!
以此來牽製祁正鈺,他反而沒辦法完全施展,肆無忌憚的亂來。
這一點,祁歡也是讚同的。
可是——
這好像也依舊不保險,真鬧到雙方離婚搶孩子的地步……
至少在搶孩子這一點上,祁家絕對占理。
這個男尊女卑的大製度下,女子可以被休棄,或者與夫婿和離,但卻沒有任何一條法度支持離婚分孩子的。
子嗣,都是默認要留在男方家裏的。
當然,也有拋妻棄子的,可祁正鈺不會。
哪怕隻是為了挖楊氏的心肝兒,大概也就顧不上這吃相有多難看了。
祁歡猶豫了一下,還是對楊氏道:“我另有一個更妥帖的去處,我先去找人試試,如果不行,就照母親的事先的安排,先把辰哥兒送去城北的宅子。”
楊氏聽出了她言下之意,擰眉道:“你跟他一起走!”
祁歡搖頭,澀然一笑:“我不能走,一會兒席上若見不到我,祖父立刻就會有所察覺。而且……他要搶的隻是辰哥兒。”
祁正鈺會搶男孫,這是一定的,哪怕隻是為了用母子分離來報複打擊楊氏。
可是……
對祁歡,他可能更想讓她死!
楊氏心驚肉跳,自是不得不防。
祁歡道:“禍是我惹的,總得承擔,而且我也不放心留母親一個人去麵對他們,您不是都已經做過打算和安排了嗎?我們母女兩個,就一起賭一賭吧。”
這話說完,她沒給楊氏再反駁的機會,用力反握住對方的手:“母親,阿辰才最要緊,您說的對,我們必須得帶他一起走,就當賭一把吧。先保住了他,我們母女才能摒棄後顧之憂,全力以赴的走出這個鬼地方。”
她衝楊氏用力點點頭,態度堅決。
然後匆匆撂下楊氏,轉身走了:“這裏您先繼續應付著,事不宜遲,我去安排一下把小東西送走。”
祁正鈺現在麵對秦頌必定也相當惱火。
他的耐性有限,便是秦頌的身份,也不可能拖他太久。
祁歡知道現在留給自己的時間有限,麵上佯裝無事,腳下卻走得無比匆忙。
楊氏看在樓梯口,看著女兒頭也不回離去的背影。
這段時間,因為祁歡的存在,她確實得了太大慰藉和更強大的支撐。
本來二十年的侯府生活,磋磨的她已然是精疲力盡,仿佛就快喪失鬥誌,撐不下去了。
可是——
女兒活過來了。
她生機勃勃,處理起事情來樂觀大膽又遊刃有餘的模樣,也給了她注入了新的生命裏。
楊氏瞧著她風風火火,一往無前的模樣。
即便眼前的漩渦與風暴,肉眼可見的正朝他們母子三人席卷而來,她心裏倒也不是那麽的恐慌的。
女人捏著手裏的帕子,用力的抿抿唇,重新調整出最完美的狀態。
她一點一點,先將掐在指縫裏的木屑清理掉。
然後,若無其事的又回了屋子裏,繼續與客人們談笑風生。
祁歡仍是取道大花園,往後門去。
路過棲霞園外麵的回廊時,轉頭去看——
那邊廊上說話的祁正鈺和秦頌已經不知所蹤。
她也無暇去問,徑直繞去了第五進院子,隨手扔了一角碎銀給看門的婆子小廝,叫他們窩在耳房裏別出來。
她自開門進了後巷。
家裏宴客,前門車水馬龍,後巷裏卻清清靜靜,人跡罕至。
她先是在門口徘徊片刻,然後又徒步走到巷子口,站在那裏,踟躕張望了一會兒。
然後——
衛風就帶著個人,匆匆自侯府正門方向那邊跑了過來。
祁歡原也是帶了幾分碰運氣的思量在裏頭。
因為——
顧瞻曾經說過,他會讓衛風繼續蟄伏在長寧侯府附近盯梢,不會把人撤走。
“祁大小姐。”衛風出現的時候,神情其實略有幾分忐忑,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搭話。
他雖是奉命行事。
可自家世子縱是身份高貴……
誰家姑娘應該也不會喜歡有人一直躲在暗處窺測她的行蹤動靜的。
這差事辦的,他其實自己都覺丟人,每天都躲在暗處,在心裏罵娘。
可是今天長寧侯府正在大宴賓客,其樂融融,祁大小姐一個人神色忐忑的從後巷溜出來,徘徊不止,這明顯不正常。
被他派來盯後門的同伴跑過去跟他一說,就算是硬著頭皮,他也第一時間找了過來:“可是有什麽疑難,我們可以……”
一開始顧瞻給他派了這麽個差事,他確實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可是他家世子太不爭氣……
那天在同濟醫館門外當麵表白被拒之後,顧瞻那小廝嚇瘋了,這話不敢找別人去說,隨後就拉著他嘮叨了半晌。
所以,這是他家世子爺的心上人!
被嫌棄了,也得硬著頭皮上啊!
祁歡顧不上這事兒要不要臉,或者打不打臉,沒等他說完已然開口:“幫我辦件事。”
這獻殷勤的機會哪兒找?
隻恨自家世子運氣不佳,不能身臨其境!
衛風身板立馬挺得比原來更直,義正辭嚴:“您吩咐。”
祁歡也覺得自己這事兒做的有點不地道,到底是抿唇又猶豫了一下,然後重新抬眸看向對方:“去弄輛馬車來,我家裏有點事,幫我把我弟弟帶去國公府暫住幾天。”
倉促之間要把侯府的小公子送走?
這得是出了多大的事兒?
衛風驚詫之餘,不免一愣。
祁歡卻當他是不敢做主,低頭從荷包裏翻出顧瞻給她的那塊玉佩遞過去。
衛風這哪兒敢接,嚇得連忙後退兩步,同時也回過神來,連忙道:“不。我們世子有言在先,您有什麽吩咐屬下等人照辦就是。”
您這掏什麽信物啊……
他給你是定情信物,你給我?我要帶回去,這差事怕是也得丟。
嚇死人了!
衛風為了不砸飯碗,表現出超高業務能力,立時給旁邊的護衛遞了個眼色:“快去附近的車馬行弄輛馬車過來。”
他會這麽痛快,這會兒反而換做祁歡愣了一下。
她盯著手裏玉佩看了兩眼,便開始覺得不得勁——
顧世子像不像舔狗姑且不論,反正她現在就妥妥一個釣著備胎,卻又厚顏無恥反過來利用人家的渣女!
這代入感,著實——
有點詭異!
但她也由不得細想,把玉佩收好:“我去把孩子抱出來。”
她轉身又折回巷子裏。
劉媽媽辦事利落,已經帶著一對兒婢女和祁元辰在那小門另一邊等了有一會兒。
今天府裏辦宴席,下人房裏也都沒人。
祁歡過去,領了他們出來。
衛風辦事確實很利索,等祁歡帶著孩子再出來,他和另一個護衛已經將馬車停在了侯府的後門。
正在犯愁——
祁大小姐托孤,他肯定不能拒絕,可是祁家那個隻有四歲的小公子……
他不會帶孩子啊!
正猶豫著,祁歡已經二話不說,先催促劉媽媽三人:“你們跟著一起去,照顧好小不點。”
孩子是他自己抱著的。
劉媽媽並不知道這是要送她們去哪裏,三個人臉上都有些忐忑,但也還是依言搬著祁元辰的東西先上了馬車。
祁歡懷裏抱著祁元辰,多少是有些舍不得的。
這麽小的孩子,他還從沒離過楊氏和自己身邊幾天的時間,怕他會不適應。
祁歡對衛風道:“就讓他們在府上住幾日,等我這邊事情處理好了,就過去接,在這期間,不要讓他們出門,祁家若有其他人去要人,你隻說不知道,千萬不要把孩子給他們。”
平國公府的門第,比區區長寧侯府不知高了多少。
祁歡思來想去——
這個劍拔弩張的危急關頭,就她目前能接觸到的資源,隻有把祁元辰寄放在國公府才是最穩妥的。
祁正鈺就算怒發衝冠,也哪怕他知道人就在平國公府,隻要平國公府的人咬死了不承認……
他還敢帶人公然闖進去搜府不成?
衛風一看有人跟著過去看孩子,登時最後一點顧慮也沒了,滿口應下:“好,屬下明白,除非祁大小姐親自去接,否則一定不會再將小公子假手於人。”
可越是這樣,也越是覺得事情非同小可。
他再問祁歡:“大小姐,府上……究竟是出什麽事了?”
“是有點事。”祁歡沒工夫跟他解釋,轉身把祁元辰放在車轅上。
那小東西一直很安靜,但明顯也是察覺出了什麽,表情看上去有點嚴肅,又有有點緊張,小手兒死死的捏著袍子,並不往車裏去。
祁歡又抱了抱他,在他兒頭上親了親,摸著他光滑的臉蛋兒安撫:“你聽話,咱們馬上要搬家,我找個地方你跟劉媽媽他們先過去住兩天,等我與母親收拾好了,就去接你。”
祁元辰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沒聽懂。
祁歡就又笑了笑:“跟著劉媽媽,在別人家要懂事,不準隨便發脾氣,不準鬧。”
也不能耽誤太久,她咬牙把孩子塞給劉媽媽:“快走吧。”
那護衛伸手去關車門。
祁元辰窩在劉媽媽懷裏,倒是沒掙紮吵鬧。
隻是車門關上之前,他擰著眉頭重祁歡奶聲奶氣的說:“阿姊要早點接我回家。”
明明也沒到生死離別那麽嚴重,可下一刻,車門合上的那一瞬,祁歡突然眼中淚意上湧。
她沒來的點頭,車門就徹底合死了。
衛風卻是很不放心:“祁大小姐,您這……”
祁歡道:“我這不用你管,替我護著我弟弟就行,回頭……等你們世子爺回京,我會親自給他道謝和解釋的。”
在京城裏,本來也不該有什麽事,可是祁家這小公子很是金貴。
衛風得人托付,自得全力以赴,隻能聽祁歡的,先同他那夥伴一起護送祁元辰回國公府。
祁歡站在門前,等他們馬車拐出巷子,湧入人流,這才又關上門,轉身回去了。
耳房裏,幾個婆子小廝很規矩,得了賞錢就安靜窩著,誰也沒出來偷聽偷看。
祁歡從小角門,取道棲霞園,還是往大花園去。
結果在棲霞園裏,卻遇見了祁長歌。
她手裏拿著那兩個盒子,表情若有所思。
因為盯著手裏的東西太專心,等發現祁歡的時候,兩人已經站在了麵對麵。
祁長歌明顯慌了一下,下意識想去藏那盒子,但是想到祁元旭說祁歡推拒了禮物不要,又覺自己這樣欲蓋彌彰有點滑稽,索性也就沒放棄了。
祁歡今天很忙。
但是想想她與自己這庶妹,今天可能這也是見的最後一麵……
她也便拿出點耐性來,不等祁長歌尷尬梳理完情緒,率先開口:“那位喻五郎,方才我找人問了他一兩句,他人你是見過的,伯爵府嫡次子,此次科舉中榜,也有了功名,為人勤奮上進……你若是有意,回頭就叫父親替你再仔細留意打聽一下。”
祁長歌原本臉上並沒見多少嬌羞,隻瞧著頗有心事的模樣。
此時,祁歡如此直白一提……
她是驀然紅了臉,咬著嘴唇,擰眉道:“大姐姐你怎麽知道……”
那位喻家五公子,對她有好感,從方才的接觸和交談之中,她是有所感覺的。
隻是“郎情妾意”這種事,彼此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何況初次見麵而已,哪怕是互相有點好感,也都像是鏡花水月一般朦朧。
“我又沒瞎。”祁歡調侃一句,盯著她拿在手裏的東西。
她覺得自己像是個嘮嘮叨叨的老媽子。
可畢竟這個家裏,好像除了祁長歌,她要走,也再沒有第二個人需要辦一場告別儀式的……
既然是唯一一個,也就拉開話匣子多說兩句:“你別怪我說話直接難聽,在這世道之下,咱們女子活得,的確尤為艱難,男人看見小姑娘,會見色起意,熱血衝動,這都是有的,此時此刻也未必就沒有真心。隻是……人心這個東西,善變的很。而感情,也會被各種因由打擊消磨。可女子這一嫁,就等於是把後半輩子的命運押上了賭桌,無論如何,都是慎重些好。”
她並非是在給祁長歌潑冷水,可是封建男權製度下的女子命運真的是何其悲催?
楊氏這樣有底氣有手段的富婆,一生籌謀都尚且下場淒慘。
祁長歌的容貌太出眾——
總叫人擔心,覺得這別是個紅顏薄命的預警吧。
祁長歌擰著眉頭,聽她一通胡言亂語。
祁歡又覺得自己有病!
“喻五郎各方麵條件倒也不錯,咱們兩家又有交情,趁著他正一腔熱血的時,叫父親去說,應該是能拿下他的正妻之位。雖然目前他官位不高,但隻要努力上進,以後也總還有出頭之日。”反正祁長歌早晚都得嫁人,她自己百般顧慮,踟躕不前,總不能鼓動人家土生土長的姑娘和她一樣瞻前顧後都熬成老姑娘等一個萬無一失的真愛。
祁歡看一眼她手上拿著的盒子,索性好人做到底。
她扯了祁長歌回春雨齋,又叫來給她看屋子的星羅:“收拾一下我的衣裳細軟,尤其是金銀首飾,全部打包裝箱,一件也別落下。”
然後轉頭對祁長歌道:“你在這挑吧,到時候看上哪套就拿哪套,姐妹一場,就當我給你的添妝陪嫁。”
這回——
就連祁長歌都覺得她有病了。
自己這八字還沒一撇,祁歡這就把嫁妝都給她安排上了?
誠然,這姑娘也不傻,甚至還有幾分小精明,不由的皺起眉頭:“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
祁歡笑而不答,拍拍她的肩膀:“隨便挑吧,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我先回大花園去了。”
說完,轉身便走了。
星羅對她言聽計從,雖然也覺這事兒突然,還透著幾分叫人緊張的詭異,但還是立刻找了院子裏留守的幾個人過來幫著,翻箱倒櫃的收拾東西。
這邊祁歡回到大花園,原是想去找楊氏的。
結果走到半路,正好看見他老爹和幾個同僚朋友坐在不遠處的涼亭裏談笑風生的吃茶。
夕陽西下,他笑得都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了。
想想今晚將要發生的事,祁歡突然覺得他也挺可憐的,心下略略斟酌,便抬腳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