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敵意(二更)
祁元旭自知成了老頭子和整個家族的眼中釘,成婚之後就沒再回來討嫌。
但祁家並未公開與他斷絕關係,他也仍是祁家子孫,麵子上的很多事他也還是要按部就班做的。
就比如——
他堂弟金榜題名,家中請客慶祝登科,他這個做兄長的就必須得要回府吃酒道賀。
在尊卑等級森嚴的封建製度下,家族就是一個人的根基,和最大的倚仗。
沒有人敢於輕易斷絕舍棄。
而至於為什麽是他帶人過來,而非祁元銘……
祁歡心裏有數,祁元銘現在可能是每次見到她都忍不住想動手掐死她,又怎麽可能替她跑腿兒!
秦頌頓住話茬,與祁歡一同轉頭看過去。
祁元旭領著那男子,兩人一路交談著快步行來,看上去很是相熟。
遠遠地看見祁歡和秦頌單獨站在一起,雖然光天化日之下,兩人也沒什麽逾矩的動作,祁元旭心中也難免有幾分警惕和詫異。
“見過侯爺。”他與那男子一起跟秦頌作揖打了招呼。
秦頌淡淡的“嗯”了聲,態度傲慢的很。
雖然他身份在那擺著,不還禮也無可厚非……
可祁歡就是有種直覺,他這態度仿佛是有意為之,無形之中對祁元旭二人帶了幾分敵意。
誠然,他這樣的人,實在犯不著和祁元旭過不去。
祁歡目光瞥了祁元旭一眼,又不動聲色打量與他同來的那位。
話,還是對祁元旭說的:“大哥哥過來這邊是要尋我的?”
這回廊後麵就是棲霞園,祁元旭又不住後院。
雖然這回廊兩邊通,走到盡頭,也能拐去二房和別的地方,可今天二房是喜主,祁元銘更是當事人,這時間他們一家肯定都在前院待客,也不需要刻意帶客人往後院來尋。
“哦……”祁元旭剛要回答。
卻是秦頌搶白道:“你不認識他也對,這位是永興伯府的五公子,喻懷瑾。”
他挑著眉梢,明明是一副與喻懷瑾不想結交,也不太瞧得上的表情,卻偏要搶著替祁元旭說話:“五公子前來,該是為著前幾日你府上設宴時候的風波致歉吧?府上還當真是禮賢下士,大度客氣的很呐!”
喻懷瑾是永興伯的嫡次子,但他上麵還有幾個庶出的兄姐,所以在家裏排行是第五的。
祁歡去他家赴過宴,對他的情況大概了解一些。
他今年二十有二,和祁家那兩兄弟一樣,都是在太學讀書,他們算同窗。
這位喻家五公子,長得不算醜,但也不出眾。
渾身上下是那種屬於讀書人的,儒雅中又透出幾分風流從容的氣質。
又因為是世家子弟,教養極好,舉手投足之間落落大方。
這個年紀的男人,正是青春活力的時候,認真拾掇起來,給人的第一印象都不會差。
祁歡總結出四個字——
一表人才!
秦頌對他出言不遜,喻懷瑾也爾雅以對,臉上帶著和氣謙遜的笑,“侯爺所言不差,確實是為著那事兒。”
他目光這才看向祁歡,又再鄭重的拱手作揖:“那天是我家招待不周,沒有兼顧好府上賓客。家父與令尊乃是故交好友,事後聽聞兩位祁姑娘在我們府上受了牽連和委屈,也十分的過意不去。正好借著今日的機會,我備了兩份禮過來,想當麵給二位姑娘賠罪,聊表歉意。”
他說著,便自廣袖之下掏出兩個一模一樣長方形的檀木小盒子。
盒子上麵有雕花,很是細致精美。
他是客客氣氣,雙手將盒子呈著遞過來的。
明明眉眼溫順,也無任何放肆逾矩之處,祁歡卻敏銳的注意到他將東西遞過來時微微有一刻的停頓。
似是——
遲疑。
旁邊的秦頌是一張高傲慣了的冷臉,居然也是難得有興致,目光有些涼意的也在看喻懷瑾手裏的東西。
祁歡這人向來是好說話的。
人家帶著善意而來,她抬手便接過去。
兩個一起。
一邊信手打開來瞧,一邊隨口問道:“是什麽呀?”
喻懷瑾收回手去,態度依舊文雅客氣:“隻是隻幾支螺黛,我祖母偶然得來,家裏又沒有適用的姐妹,索性便借花獻佛,拿予兩位姑娘做賠禮了,祁大小姐莫要嫌棄淺薄。”
螺黛出產於波斯,古代女子用來描眉之物,極是罕見難得。
喻懷瑾家裏是有庶出姐妹的,他說不適用,也不過就是個托詞,就算沒有嫡出的姐妹,他嫡長兄卻是有妻女的。
祁歡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當著他的麵就將兩個盒子都逐一打開來看了。
兩份禮物,是一模一樣的,每盒六支。
旁邊的秦頌沒再說話,看她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當著人家送禮之人的麵“驗貨”,眼神越發的不善。
祁歡拿了東西在手裏,隻顧把玩。
她沒再說話,氣氛一時就有些尷尬。
祁元旭先覺出了不自在,便對喻懷瑾道:“那要麽……”
該辦的事辦完了,那便走吧。
杵在這,也怪難受的。
喻懷瑾唇角扯出一抹平和的微笑,從善如流的也便要隨他去,祁歡卻又啪的一聲合上了盒子,轉手又把東西遞回來。
喻懷瑾一愣,猶豫沒有去接。
祁歡莞爾:“那天的事兒,原就是我們姐妹莽撞給府上添了麻煩,五公子和令尊未曾怪罪,我們姐妹已經很是感激了。”
“不……”喻懷瑾見她推辭,微微一個激靈,連忙還要把責任往自家身上攬。
祁歡卻沒給他機會,直接話鋒一轉:“不過既然咱們兩家的父輩是故交,我也就無需與府上客氣了。”
她將那兩個盒子,一並塞回顧懷瑾懷裏:“不過我這人平時也不愛描眉畫麵,就不糟蹋府上的心意,東西算我收下了。連帶著我的這一份……大哥哥,還是勞您帶五公子去尋了二妹妹吧,她應該會喜歡這個。”
喻懷瑾捧著懷裏的東西,有些木愣愣的。
祁歡卻也不再管他們。
她轉身,正好看見回廊另一頭有個人影走過去,像是祁文婧,就直接抬腳去追:“你們聊吧,那邊的好像是大姑母,我今天還沒見過她,去給她請個安。”
她走得極是爽快利落,三個男人表情各異的卻明顯都有幾分沒反應過來。
秦頌又盯著喻懷瑾懷裏捧著的兩個木盒子看了兩眼,眼底不屑的冷意倒是無形中散了好些。
喻懷瑾抱著那兩個不大的盒子,暗地裏卻是心髒不受控製的狂跳,窘迫的耳根子微有幾分發熱。
祁元旭除去見識了自己這個嫡出妹妹依舊我行我素的張狂勁兒,倒是沒有別的感覺。
秦頌已經轉身走了兩步,下回廊,走進了花園裏:“本侯還有事,不奉陪了。”
他這一走,祁元旭二人也回過神來。
“我大妹妹就這樣,被母親寵得性子有些過分直爽了,你別介意。”祁元旭看了眼喻懷瑾懷裏的東西,昧著良心替祁歡打了個圓場,“那要麽……我再陪你去尋一下二妹妹吧?也或者,你把東西給我,回頭我叫人替你送過去?”
他在祁歡手上吃過虧,現在幾乎形成了一種本能,隻要是祁歡說的話,都會格外的走心。
本來他都應喻懷瑾之請,帶他來親自見了祁歡了,話也說開了,那就直接接了喻家的禮,叫下人送去給祁長歌也就成了。
可祁歡特意說了,叫他們去尋祁長歌,他開口便順著話茬主動問了句。
喻懷瑾連忙調整好表情:“那就去尋一下二姑娘吧,反正離著開席還早,我在你府上也隻是閑逛。”
“也好。”祁元旭不疑有他,當真便領著他又往花園裏去了。
這邊祁歡腳步走得飛快,一來跟那位秦小侯爺待在一塊兒,她總是很有壓力,並不好受,二來……
也是有意成人之美。
這個喻懷瑾,她之前確實不認識,但秦頌一報他家門來曆,她就立刻想起來了。
前兩天她在永興伯府鬧完事,拉著祁長歌“落荒而逃”時,是在人群後麵的隱蔽處遠遠瞧見過這位喻家五公子一眼的。
當時不知道他是誰,所以沒多在意,但是有點印象。
想來他當時作為東道主,是聽說那裏出了事,趕著過去平息衝突的。
結果到了之後看見是兩個小姑娘吵架,偏袒哪邊也不對,索性也便沒有出麵。
至於今天他所謂的送致歉禮物……
當時掐架鬧事的是她祁歡,祁長歌充其量一個背景板,他言辭之間卻不動聲色的一直宣稱是給“兩位”姑娘賠禮來的。
祁歡自認為情商還是及格的,雖然不知道是否也是妾有意……
既然是郎有情了,那麽做回好人又何妨?
這個鬼地方的大環境之下,盲婚啞嫁是常態,就算喻家這位五公子是見色起意,若是等家裏給祁長歌議親,也隻能是祁文景夫妻給她選定了女婿,再挑個黃道吉日就給她把婚事辦了。
祁歡無力改變這個大時代裏的規矩傳統,她也就是運氣好些,所以在這方麵自己還有餘地。
說句不中聽的話——
祁長歌嫁誰不是嫁呢?
這位喻家五郎,好歹是個家世不錯,又上進又有功名的。
當然,如果祁長歌自己就是不願意,她也管不上,更不會去管。
這邊她心不在焉,循著祁文婧的背影一路追,拐了兩個彎,卻進了最後麵的第五進院子。
那院子裏,除了太夫人遺留下來的小佛堂,和幾個堆放雜物的院子,現在大部分地方都改建成下人房了,算是府裏最髒亂的地方。
祁歡往那院子裏一站,略略思忖就猜到祁文婧是去了何處了。
她這大姑母是太夫人膝下養大的,這會兒該是去佛堂睹物思人,給老太太上香去了。
祁歡原來說是找她,就隻是個借口。
但是想想橫豎這會兒也是無事可做,索性就真的舉步朝小佛堂走去。
那個院子的院門果然是開著的,裏麵沒什麽聲音動靜。
祁歡躡手躡腳的走進去。
裏麵屋子的房門虛掩,過午之後,屋子裏的光線就更顯暗沉。
隻見,裏麵祁文婧拿著帕子,正在一點一點仔細擦拭供奉在供桌上的那尊金身佛像。
她背對著這邊,祁歡看不見她的表情,卻看得清楚她動作之間小心翼翼的那種輕柔。
這佛堂雖然現在沒人在用了,但是請進府裏的佛像不容褻瀆,依舊會有下人每日過來打掃,順便早晚上一炷香。
可是無主的地方,下人也難免偷奸耍滑懈怠些。
祁文婧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將那尊不是很大的佛像前前後後都擦過一遍。
之後,她保養的很好的纖秀指尖微微流連,摸了摸掛在佛像手中的一串老舊佛珠。
明明沒看見也沒聽見她的任何表情言語,祁歡卻莫名感受到了某種十分淒涼的滋味來。
祁歡不是個喜歡傷感的人,她斟酌片刻,抬腳走了進去:“我聽說這尊佛像是曾祖母在時親自請進府裏供奉的,姑母是又想起她老人家了嗎?”
祁文婧驟然被人打擾,卻也沒慌。
她回頭看了眼,見著是祁歡,便將最後的一點戒心也全數收了起來:“是你啊。”
眼角有些濕氣泛起,弄得人不太舒服。
她下意識想拿帕子去擦,卻發現帕子髒了。
祁歡走過去,抽出自己的帕子遞過去。
祁文婧也不覺得尷尬,接了她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又還回來。
她目光仍是流連在那尊佛像之上,唇角綻開寡淡又有些傷感的一抹笑,平靜的敘述:“小時候經常跟著祖母在這佛堂裏一坐半日,原是受不得這屋子裏太過厚重的香火氣息的,可是自她走後,再來這裏,聞不見那股味道了,就總覺得這家裏也不像是個家了。”
最親近的一個人離開了,於是這座府邸就隻成了個住所,不再是讓人有所依戀的家了。
祁歡見祁文婧一共也沒幾次,卻知道她是個理智豁達的人。
突然這樣傷感起來,叫人看著也怪難受的。
祁歡不知道如何寬慰她,突然就有點後悔這樣貿貿然闖了進來。
然則祁文婧卻並不介意。
也可能是太久沒提起故人了,驟然有個人冒冒失失的闖進來,她反而也想說一說。
她目光柔和的又望向那尊佛像:“我是被祖母撫養長大的,她雖然待我極好,也教會我好多東西,可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知道她是極痛苦的,可能……如果我不在她身邊,還會好一些。”
祁歡想起了曾經聽過隻言片語的那些往事:“是因為那位早逝的姑祖母嗎?我聽我母親提起過一二,說她曾經是這京城裏極是出色的一個姑娘。容貌生得好,人也果敢聰慧,不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連騎射之術都擅長。”
祁正鈺有個嫡親的妹妹,與他一母所出。
但是她紅顏薄命,去得很早,自那以後,太夫人就鬱鬱寡歡,也不管家了,吃齋念佛,大半的時間都窩在這佛堂裏替女兒祈福。
“說起來那都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莫說你母親……”祁文婧唇角的笑紋依舊慘淡:“我對她也沒什麽印象,她故去那會兒我才剛出生不久,還不記事。但祖母身邊的潘媽媽曾經與我說過,祖母以前也是個雷厲風行,肆意灑脫的性子。她出身將門,小姑姑的騎射便是她教的,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寶貝女兒突然沒了,對她的打擊太大。若不是鬱鬱寡歡……她應該可以長壽的。我是托了小姑姑的福,頂了她的缺,得了祖母的憐愛。年幼時還曾想著等我長大以後定要好生孝順她老人家的,可到底也是沒等到。”
往往隨著故人離開的時間越長,活在世上的人對他們的感情也會日漸變得稀薄。
可是曾經有過的那些情愫,到底是鐫刻於靈魂深處的。
活著人,一直都在往前看,往前走,可一旦哪一天回頭,再碰觸到曾經那些最深觸動過他的感情,它還是那樣濃烈和不可替代。
祁文婧說著,眼眶已經通紅一片。
她大約也是覺得都一把年紀了還當著侄女兒的麵哭不好,就匆忙的拿袖子又按了按眼角,然後重新對祁歡笑了笑:“算了,這些舊事也不提了。對了,你怎麽也跑到這裏來了?”
“本來是在回廊上散步,遠遠地瞧著一個人像是姑母,就想跟過來看看。”祁歡實話實說,“上回我去您府上,您送了我不少好酒,我還沒當麵向您道謝呢。”
提起那茬兒,祁文婧眸中就略帶了幾分深意。
她笑容也變得爽朗一些,倒是不予祁歡當麵點破,隻道:“你喜歡就好。”
祁歡不接茬,是不知道怎麽回她。
那酒分明是顧瞻借著高家做幌子送來給她的,她之前是不知道,所以可以毫無負擔的泰然處之,現在麵對祁文婧這樣的長輩,反而就有些心虛和不自在。
祁文婧瞧在眼裏,也不拿她打趣兒,隻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也別在後院閑逛,早點回前麵去。”
她沒邀祁歡一起,該是因為自己情緒不好,所以不想應付人,便就一個人略顯匆忙的走了。
祁歡又在屋子裏站了會兒,走過去點了三支香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給插在香爐裏。
她想祁文婧過來本該是要上香的,因為一時傷感才忘了。
她這邊虔誠的拜完佛像,正要出來……
一轉身,就看秦頌不知何時出現,正長身而立站在院子中間。
祁歡擰了眉頭,出去帶上門,走到他麵前,不悅道:“你跟到這裏做什麽?”
秦頌目光有些幽深,視線還落在被她合上的那兩扇門上,慢慢地道:“本侯也曾聽家裏長輩說過,長寧侯府上上輩裏曾經有過一位極是出色的姑娘,若非十四歲上就香消玉殞了,她原是極有可能被許給逆王做側妃的。”
所謂的逆王,就是當初的信王。
當今陛下同父異母的兄弟,意圖染指皇位,在先帝重病垂危之時逼宮篡位,事敗被殺。
據說——
二月初在皇陵意圖行刺太子的就是他的餘黨。
祁歡心頭微微一顫。
祁正鈺一直有野心將長寧侯府發揚光大,但她卻並不知道早些年,祁家也曾離著皇權中心的那幫人那麽近。
一時不太能消化的了這些訊息,她不禁愣了愣。
秦頌也將視線收回,落在她臉上,打趣著揶揄笑了聲:“不過也好在她去得早,若真等著再長兩歲進了信王府……”
他目光環視這座老舊的,與侯府格格不入的院子,語氣有意加深:“現在的京城裏就早沒有這座長寧侯府了。”
祁歡的心上,再次劇烈一顫。
她甚至是有了一瞬間無比恐慌的情緒。
那麽巧嗎?
三十年前,她那位祖姑母死在了風華正茂的十四歲上,後麵隻隔了半年不到,信王逆案就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