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尋仇
七月十五,中元節。
李昂前一世對這個漢族傳統節日已經沒有什麼多少印象了,只記得小時候在老家,長輩們要把紙錢一封一封地寫好祖先的名諱,堆在一起燒掉。且晚上除非有要緊的事,否則一般不出門,怕撞上從鬼門關回來的亡靈。
沒想到這習俗在宋代就有了,甚至還要講究得多。
李母孟氏提前一天就從城裡買了諸色冥器,以及紙衣紙鞋紙錢等等。十五這天更是一大早便和楊乾娘開始準備祭品,瓜果、酒菜、水飯、刀頭肉,一樣不能少。不像後世,帶幾個蘋果橘子什麼的就忽悠先人。
至於書祖先名諱這事從前一直是李柏的任務,不過現在家裡出了個官學生員,他也樂得讓賢。只是萬沒想到,李昂提筆就寫:故顯考李公諱柏……
把李大官人氣得呀,我這還沒死呢,你就給我「中元化帛」了?滾滾滾!一邊去!
父子兩個正拌嘴,就見楊乾娘慌慌張張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大官人,可了不得!那孫保正指使著人手執器械往家來了!」
「啊?」李柏駭得不輕,這是要來殺人?
李昂也吃一驚,但心想著不至於吧?遂問道:「乾娘,你怎知是孫寶林指使的?」
「我本是出去給牲口加些麥麩豆粕,這些天活重,光吃草料不成。就那兩頭驢,眼瞅著掉膘了……」
「乾娘。」
「哦,是,回來時,我便瞧見孫保正在那大榕樹底下,身邊圍著四五個漢子,捉刀提棒的,還朝咱們家指指點點。後來保正手一揮,幾個漢子便全過來了。我心想著他跟咱們家有仇,急忙栓了門來報信。大官人,可怎生是好?」
李柏聽罷,搖起頭來:「怕是你看錯了吧?孫寶林再橫,也不敢光天化日使人行兇。」
「絕不會錯,看得真真切切。」楊乾娘十分肯定。
「乾娘別急,我去看看,量他也不敢胡來。」李昂寬著老太太的心,說罷就走。
「牛頭,你可仔細些,從門縫裡瞅,千萬別開門啊。」楊乾娘追在後頭叮囑道。
到了前院,把門一開,果見幾個漢子在門外,有提刀的,有拿棒的,卻不是來尋仇,而是蹲那兒修理柵門。見他出來,其中一人放下柴刀上前作個揖,笑道:「小官人,保正官人說前日踹壞了你家柵門,很是過意不去,便叫小人們來修。我等本想先知會一聲,哪知怎麼也拍不開門。」
李昂方要說話,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便回頭把事情一說,請李大官人拿主意。
李柏一時有些弄不清楚狀況,直到兒子在他旁邊輕聲說了幾句,他臉上疑色頓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峻。
「都別動了,這門誰踹壞的,誰來修。」
「大官人,這……」
此時孟氏也出來了,尖聲道:「我家官人沒說清楚?今日中元,你們不在家準備祭祖,卻跑來替我家修門,李家缺你們幾個孝子賢孫吶?」
得,再修就得改姓了,漢子們素知她的厲害,不敢遲疑,立馬收拾起傢伙出了院去。
一家人回到堂屋,李柏一坐下便十分不解道:「按說王直學應該把訴狀遞上去了,怎麼這兩日官府沒動靜?莫不是官府要包庇他?」
李昂也不說破,只笑道:「等孫寶林來了大官人自己問問不就知道了?」
李柏只當他說笑,也不以為意,只是不滿道:「你這些日子怎地一口一個大官人?」說著轉向渾家「合著這不是我親生的?」
孟氏聽他問得荒唐,立時作色道:「不是你親生,難道是我從娘家揣來的?一個老措大,一個小潑皮,早晚讓你們氣死!李牛頭,到時你就明正言順地寫『故顯妣李母孟氏』;李無常,你也正好與你那兩情相悅……」
「你看你看,這不是玩笑么?還真急?」李柏臊眉耷眼地望了李昂一眼。「當著兒子的面,你扯那些陳年舊事作甚?」
孟氏剛要反駁,卻瞄見兒子尖著耳朵在旁邊靜待下文,氣得上前一把擰住就罵:「你個混帳東西!爹不叫爹,娘不叫娘,成天大官人,大娘……」語至此處,突然想起,自打兒子落水被救以來,還從來沒有叫過自己。
方一分神,李柏就上來拉開了娘倆,埋怨道:「牛頭今時不同往日了,他現在是官學生員,凡事都要立個體統。咱們作父母的,也得顧著他的顏面,別動不動就上手。你看看,耳朵都揪紅了,我現在倒懷疑是不是你親生的!」
孟氏大怒!
可沒等她發作,就從外頭傳來一個聲音:「木白兄,嫂夫人,別來無恙否?」
光聽這話,還以為哪位多年不見的故交好友登門拜訪呢,結果一家四口轉頭一望,院里站著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孫寶林。
李柏還沒說什麼,孟氏卻翻起了白眼:「誰是你的兄嫂?我兩口子可當不起!」
「當得起,當得起。」孫寶林賠著笑,一手提著兩壇酒,一手拎著幾塊肉,還有大包小包的也不知道什麼東西,就往屋裡來。還沒跨門檻呢,就見孟氏操起了掃帚,那腳是怎麼也下不去了。
他絲毫不懷疑這悍婦敢抽自己,便望向李柏,求告道:「木白兄,從前都是兄弟的不是,我今日是專程登門賠罪的。」
「賠罪?那你可走錯了門,回頭出村,往北一路進城,縣衙你總熟,上那兒領罪去吧。」孟氏大聲道。
孫寶林知道跟她是說不通的,仍舊朝著李柏:「木白兄,我縱有萬般不是,如今已讓人免了保正,你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給兄弟留條路走,我這兒給你磕頭了。」嘴上是這麼說,膝蓋也彎了,但不知是肚子太大還是怎地,死活跪不下去。
李柏是個老好人,先是見他服軟認慫,后又聽被免了保正,心裡的氣也就消了大半。雖然兩家過節不小,但終究不是什麼血海深仇,非要糾纏下去,於己於人,又有何益?
想到此處,便朝外道:「罷了,到底是鄉鄰,抬頭不見低頭見,東西你拿回去,日後與人為善也就是了。」
孫寶林利索地站起來,頻頻點頭,連聲稱是,把東西放在門檻外頭,卻沒有要走的意思,還幾番張口欲言。
李柏見狀,心頭暗想著,他既被免了保正,就說明事情已經捅上去了,官府這般處置,顯然是在包庇。今日他親自登門,恐怕是想讓自己不要再告了吧?
「行了,知道你在想什麼,只要今後不再生事,難道我非讓你去吃牢飯?」
「是是是,木白兄真是虛懷,虛懷……」
「若谷!回去吧,東西帶上,我什麼也不缺。」
「這點東西不算甚,只是兄弟一點心意,萬望笑納。」孫寶林再三作揖,其謙卑之態與往日的飛揚跋扈簡直判若兩人。
李昂看在眼裡,真不知該說他能屈能伸,還是沒皮沒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