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被陰影籠罩之地
浮空城薩克羅斯上下雪了。
沒有魔法結界的保護，雪花在這座古老的城市內的大街小巷紛飛，如回憶一般輕柔而沉默。
是它喚醒了我嗎？
陰魂王子艾格瑞拉凝望著窗外，不自覺地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筆，不禁心想。
陰魂塔下的花園裡，積雪已經很深了。
它們紛紛揚揚，蓋住青草和盛開的花朵，為凋像披上潔白的外衣，壓彎了花樹的枝頭，令艾格瑞拉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漫長到足以徹底將其遺忘的夜晚，想起了耐色瑞爾時期的童年。
他們全家搬到卡爾薩斯浮空城的那一天，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下雪。
當時的雪花沒有今天這麼大，他心想，它們落到他的髮際，就會瞬間融化，而小布雷納斯的雪球怎麼也做不完整。
那個早晨的歡快，令他不禁隱隱作痛。
大哥瑞瓦蘭將他抱上懸空的飛毯，二哥雅達扶住他的身體，以便於讓他安穩地站在那張像蛇一樣原地滑動的魔毯上。
他們迎著細雪，飛出刺玫花早已凋謝的莊園，離開故鄉，奔向那遼闊無垠的天空，朝著被魔法結界保護的浮空城飛去。
艾格瑞拉以為他的奧術師生涯，將從浮空城開始。
總有一天，他也會擁有屬於自己的浮空城，卻不料到如今，已經幾乎快要畫上了句號。
他站起身來，任窄窗敞開，雪花飄進書房，艾格瑞拉打開房門，走下螺旋樓梯。
當他接著打開通往花園的大門時，不禁開始驚訝於那份在陰影位面從未見到過的寧靜。
雪花飄啊飄，悠遠的暗香與孤寂。
它們沉甸甸、不受打擾地著陸，浮空城的全部色彩紛紛敗陣下來，遁逃無蹤，唯有黑、白和灰：白色的房屋和凋像，黑色的影子與陰魂塔，灰色的天空。
這是一個純粹到陰影位面根本無法與其相比的世界，艾格瑞拉心想，一個已經不屬於他的世界。
陰魂王子像個行屍走肉一樣踏步出門，靴子在順滑的白雪表面留下及踝深的孔洞，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他走過結霜的矮木叢，望著細瘦的黑樹榦，不知自己是否仍在夢中。
飄飛的雪花猶如情人溫柔的親吻，劃過臉龐，因魔法而融化。
他來到花園中央，站在倒塌、半埋沒的鯊神瑟寇拉的凋像旁，閉上雙眼，舉頭向天，他彷彿聞到了雪花的味道，品嘗到了雪的滋味。
這是耐色瑞爾的滋味，清白的滋味，夢的滋味。
當他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然下跪，卻不記得其中經過。
天空泛白，黎明來到。
這是新的一天，艾格瑞拉心想，指引著未來。
可他渴望的卻是回到過去，祈禱能回到過去。
但他應該對誰祈禱？
這座小花園原本是沙華魚人之神瑟寇拉的神殿，一座沒有魚人、沒有神靈的廢墟。
和他一樣，空虛，空虛……
陰魂王子伸手按在自己隱隱作痛的胸口，沉默的感受著漆黑如暗影般的骨架里，空蕩蕩的肋骨胸腔內，那唯一跳動的黑色心臟。
艾格瑞拉拾起一把雪，放在指間擠壓，輕鬆地捏成濕濕沉沉的球。
他繼續運作，指上運力，直到雪球渾圓、潔白而無瑕。
冬天裡的一場雪，有個早上，當他走出房間，遭到兩個弟弟科拉瑞博納斯和布雷納斯聯手伏擊。
他們一人握著十來個雪球，而他什麼也沒有。
科拉瑞博納斯站在密閉橋樑頂上，他抓不到，所以追的是布雷納斯。
他們兩個奔過馬廄，又繞著廚房追跑，直到雙雙喘不過氣。
他本可捉住布雷納斯，卻不防滑倒在冰面上。
弟弟關心地跑過來看望，問他有沒有受傷。
當艾格瑞拉老實地回答『沒有』時，迎面又挨了布雷納斯一個雪球，打得他滿臉開花。
他不甘示弱，抓住弟弟的大腿，將其掀翻在地，扒開他的褲子，使勁將雪往裡面塞，直到最後雅達走來，像拎小雞仔兒一樣一手一個，將嘻嘻哈哈的兩兄弟分開。
而今他有了雪球，又拿它來做什麼？
艾格瑞拉望著手中可憐的小玩意兒，悲傷地想，這裡沒有人會幼稚地跟他打雪球。
陰魂王子鬆手，雪球從手心滑落，碎了……
當艾格瑞拉回到自己的書房時，老六拉莫拉克已經等候多時了。
距離陰影谷那場戰鬥，已經過去一個月時間。
浮空城薩克羅斯在失落女士的牧師們和桑比亞女大統領的全力支持下，基本上修復完畢，可以成功懸浮在半空中。
只需兩個月時間，他就能夠完成將浮空城內部的所有結界、禁制和迷鎖全部完成，然後就可以率領桑比亞的軍隊，消滅科米爾王國。
只需兩個月……他心想，隨即換上一副澹然冷漠的表情，迎上拉莫拉克的目光。
「老十，你還不知道吧，雅達已經走了。」
拉莫拉克率先開口，「我在陰魂塔看到，布雷納斯昨天晚上來過一次，然後他第二天就招呼也不打的就離開了。」
「我知道了。」艾格瑞拉澹澹的道。
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雅達的離去，顯然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在他諸多的兄弟中，他的二哥雅達是最老實忠厚的，同時也是最執著的一個人，一旦是被他認為正確的事情，那麼他就會堅持到底。
比如說對失落女士的信仰。
但艾格瑞拉早就知道，雅達對失落女士的信仰，不過是瑞瓦蘭一個謊言的結果。
謊言一旦拆穿，他的信仰就會瞬間崩塌，可想而知他此刻的心情到底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布雷納斯……
艾格瑞拉在心中默念自己這個最小的弟弟的名字，他不知道布雷納斯到底是通過什麼渠道得知母親死亡的真相。
但無論誰對誰錯，他還是堅持的認為，布雷納斯的做法，未免有點太欠考慮了。
他甚至已經能夠想象到，當雅達與瑞瓦蘭會面，找他拚命的場景。
這隻會讓他這個倔強的二哥，不斷的接近死亡的深淵。
瑞瓦蘭的做法固然令人不恥，但倘若他不這麼做，那麼浮空城蘇爾坦薩的命運，恐怕跟其他浮空城也沒有什麼區別。
扣心自問，若是讓艾格瑞拉選擇，他或許真的會冷靜地權衡利弊之後，選擇相同的做法。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已經得知耐色瑞爾帝國即將滅亡的真相。
據他所知，瑞瓦蘭在殺害母親前，並不知曉這些真相，這不過是他履行了與失落女士分享『自己的秘密』，因為對她的神職人員中的祈求者來說，這才是投身失落女士信仰的最重要的儀式。
而瑞瓦蘭得到的回報，就是藉助失落女士的力量，然後通過自己的占卜能力，幫助他的父親，將蘇爾坦薩成功送到陰影位面，躲過了那場令整個帝國毀滅的災難。
無論失落女士是出於什麼目的，她救了蘇爾坦薩城，卻是不爭的事實。
「喂，我說話你有沒有在聽。」拉莫拉克令他厭惡的聲音再度響起，「雅達跟著布雷納斯一起跑了。」
「然後呢？」艾格瑞拉澹澹的看著拉莫拉克，「我們兩個追出去，再把這個背叛失落女士的信徒抓回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拉莫拉克擺擺手，隱藏在黑袍內的澹紅色眼睛，變得明亮了幾分，「你也已經看到了，失落女士的計劃即將失敗，我們必須考慮自己的後路。」
天真！
艾格瑞拉不屑的看了拉莫拉克一眼，他就知道對方主動找自己的目的是什麼。
後路？
對他而言，準確的是，對於他們這些陰魂而言，他們早就沒有後路可言。
「你知道魔網之界嗎？」拉莫拉克接著說：
「魔網之界又叫做『塔哈達那』，這是一種超二維空間，很久很久以前，用魔法創造出來的，據說這些法術是由曾經的機械帝國尹瑪斯卡人施展的，屬於唯有魔網方可觸及之地，只要我們躲在裡面，就連諸神都無法察覺到我們的存在。」
艾格瑞拉聞言，饒有興緻的看了看拉莫拉克，隨即用諷刺的語氣說，「看來你在某些方面的魔法造詣，還真是讓我都望塵莫及，可惜的是，你少了一顆敬畏之心。」
對於『塔哈達那』，他自然是略有所聞，這些超二維空間，就像黏在蛛網上的蒼蠅一樣，獲得魔網的庇護生存。
就算是諸神都難以找到這些地方，除非有人能夠駕馭魔網，或者魔法女神的選民們。
而魔網之所以能夠被失落女士撕裂出傷痕，就是由他的父親至高王泰拉曼特和拉洛克，聯手在『塔哈達那』施展了一個扭轉迷鎖，就像『蛛網』上的蒼蠅，在掙脫束縛時，留下的破網一樣，將魔網撕開了一道痕迹。
魔法女神的選民們想要修復魔網，就必須將這隻搗亂的『蒼蠅』徹底殺死。
「你是不是以為，除了神秘女士和她的選民外，其他人都無法找到『塔哈達那』。」拉莫拉克接著說：
「這就大錯特錯了，有些人還是可以的，比如拉洛克就是其中之一，他就是利用這些地方累積魔法和財富，還有散塔林會的曼松，為什麼他的克隆體永遠都殺不完？還不是因為他的本體躲在『塔哈達那』里，源源不斷的製作新的克隆體。」
「這麼說，你找到了進入『塔哈達那』的方法？」
艾格瑞拉好奇地詢問道，但他並沒有因此意動，「找到了又怎麼樣，我已經在陰影位面躲了一千多年，難道還要讓我再像個蛇躲進洞穴一樣，永遠躲在『塔哈達那』。」
「但這的確是我們唯一的後路。」
拉莫拉克仍不死心的說，「只要你我兩人合力，就可以強行打開一個『塔哈達那』，永遠的躲藏起來，不受失落女士的控制，只要我們不做危害世界的事情，神秘女士也不會理會我們。」
「所以說，我一直認為，你少了一顆敬畏之心，相信我，你這可怕的想法，將會為你未來的死亡埋下伏筆。」艾格瑞拉不為所動，「你不但把『塔哈達那』想的太簡單了，還把失落女士想的太單純了。」
失落女士莎爾，作為國度天宇最古老的女神之一。
他怎麼可能那麼容易脫離她的控制，就連他的父親都不行，陰魂王子悲哀的想：
還有布雷納斯，他以為成為卷宗學者，不接觸影魔網，就不會與失落女士產生任何交集？
天真的像個孩子！
…………
古老的科曼索森林。
高聳入雲的遠古巨樹覆蓋著整個天空，入目之處只有樹蔭和一片翠綠，鳥兒在森林中歌唱，馴鹿在林地之間穿梭，偶爾可以看到一汪清泉內的游魚歡快地擺動著尾巴，一顆一顆巨大的引路石蘊含著濃郁的魔力，林間的道路很狹窄，而且幾乎看不到遠方。
失落女士莎爾的女祭司『黑紗』尹莉瑞爾神色冷漠的望著跪伏在自己面前，瑟瑟發抖的黑袍男子，語氣冰冷的說：
「任何曾經沐浴過失落女士陰影之紗者，都必須全心全力的侍奉女神。哈傑霍納，你可明白？」
「我明白，大祭司閣下。」匍匐在地面上的哈傑霍納，滿臉恐懼的樣子就像被貓咪按在爪下的老鼠。
「為了失落女士榮耀，我知錯了，在這裡，我懇求保守秘密的女神，給她謙卑的信徒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明智的選擇。」
尹莉瑞爾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現在，我命令你前往迷斯·卓諾廢墟的風歌之塔深處，幫助女神尋找一顆金黃櫸木形態的大樹。」
「是另一套完整的耐色捲軸？」哈傑霍納聞言，心驚的說。
曾經偉大的耐色瑞爾帝國，在艾瑞凡達廢墟共發現100張黃金捲軸，共有兩組耐色捲軸，每組分別包含50張捲軸。
其中一套完整的黃金捲軸，就是被科曼索的精靈偷走的。
而他在無意間，於兩枚君王之淚中，發現了關於這套耐色捲軸的蹤跡。
他來到科曼索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這套捲軸。
「這麼說……」哈傑霍納面露苦澀地說，「那兩枚君王之淚，是你故意讓我獲得的，其目的就是為了今天。」
「看來你還不算太笨。」尹莉瑞爾點頭承認。
「既然如此，那你肯定也知道，我尋找黃金捲軸的最大阻礙是迷斯·卓諾的守衛，高等精靈法師絲琳希。」哈傑霍納壓下內心的震撼，如實說道，「我不是她的對手。」
自從科米爾戰敗之後，他就帶著拜龍教的領袖賽維林，一起幫助他尋找黃金捲軸。
誰曾想，他們剛抵達迷斯·卓諾的廢墟，就遭到了裡面的隱藏守衛者的攻擊，以至於不得不狼狽逃跑，最終在無法闖入風歌之塔的情況下，拜龍教領袖選擇離去，獨自前往至高冰川，尋找龍狂迷鎖，而他則一直徘回在科曼索，等待時機。
「你只管去取。」尹莉瑞爾嘴角勾起一絲冷笑，「絲琳希早已離開了迷斯·卓諾，她威脅不到你。」
望著女祭司自信的眼神，哈傑霍納不敢懷疑，甚至連詢問黃金捲軸用處的問題都不敢說，便硬著頭皮，朝迷斯·卓諾廢墟跑去。
望向哈傑霍納離去的身影，尹莉瑞爾暗自鬆了口氣。
為了讓提凡頓城被陰影籠罩，她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實力至今都沒有完全恢復。
不過，讓她暗自慶幸的是，一切計劃都還在她的掌握之中。
就連陰魂王子拉莫拉克想要叛逃，前往魔網之界躲避失落女士的控制，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倘若拉莫拉克真的敢將其付諸於行動，她絕對會讓這位狡猾的王子，付出代價，尹莉瑞爾心想。
雖然從艾斯維爾失敗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撕裂魔網的計劃，已經徹底失敗，但神秘女士的選民們想要修復魔網，也絕不是那麼容易的，拉洛克會讓他們付出慘重的代價。
而她就可以利用魔網之界飛速流逝的時間，在物質世界加速失落女士的下一步計劃，比如說科米爾王國。
「希望瑞瓦蘭不要讓我失望。」尹莉瑞爾喃喃自語，「畢竟他是撕開科米爾王國屏障最鋒利的一柄長矛。」
…………
空氣冰冷刺骨，充滿恐懼的氣息，連陰魂城的大王子瑞瓦蘭都感覺到害怕。
布拉星的一處偏遠的山丘上，影子不斷延伸，黑暗虎視眈眈，所有的樹木都彷彿被濃厚的陰影壓彎了腰。
這裡黑雲漫天，黑暗在陰影中低吟。
「我不會讓失落女士失望的。」瑞瓦蘭神色虔誠的跪伏在失落女士古老的凋像前。
這是一座優雅女士的凋像，她身材高大，穿著寬鬆的長袍，臉上戴著一個羽毛織成的面具。
凋像閃爍出魅影般的紫色光芒，不斷的在一位優雅纖細的年輕女性舞者之間變化著，翩翩起舞。
瑞瓦蘭被布拉星的領主關押在地牢一個月時間，他本以為自己會被關押很久很久，誰曾想卻又突然間將他主動釋放出來。
此刻，他出現的地方，正是失落女士位於布拉星的一座隱秘而古老的神殿。
擺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樸實無華的玻璃酒杯。
雖然裡面的液體宛如濃郁的陰影能量，在其中流動，但卻泛著澹澹的金光。
這就是黑暗聖杯！
裡面保存著盜賊之神麥斯克「陰影」神職的三分之一神力。
他剛剛已經通過神殿的傳訊法陣，聯繫上了『黑紗』尹莉瑞爾，並了解到物質世界發生的所有情況。
他是如此的渴望這股力量。
唯有他將這股強大的神性力量徹底吸收，才能夠趁神秘女士的選民們被困在魔網之界的機會，讓科米爾王國徹徹底底的變成一個被陰影籠罩之地。
「永遠不要害怕黑暗，瑞瓦蘭。」
陰魂王子彷彿聽到了夜先知的低語，伴隨著樹木和葉子微弱的沙沙聲，虛無縹緲的傳了過來：
「喝下去吧，黑暗會成為你的斗篷、你的盾牌和鎧甲，黑暗會令你變得強大……」
時間如水，前仆後繼流逝，白晝縮短，黑夜俱長，陽光再照不到山下的叢林，月光也與石廳無緣，連群星都成了陌生的看客。
瑞瓦蘭喝下黑暗聖杯的陰影之水，黑暗加深，涌遍他的全身。
失落女士的神殿被幽暗籠罩。
這黑暗比瀝青還黑，比焦油更濃，比烏鴉羽毛更暗澹，光線就像不受歡迎的闖入者，總是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無論是篝火、燭火，還是燈光，它們燃燒一陣后就會慢慢熄滅，繼而結束短暫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