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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糖葫蘆

  關千劍突然醒悟,兩人要托懷空的事,不是叫他直接對付岳嵩,而是要他充作信使,向無量山中求救。


  「拿來。」他回頭時,看見一副極肥壯的身軀,兩條濃眉連成一線,眼神兇狠,把一隻蒲扇大的手掌伸到面前。


  「什麼?」關千劍退後一步,悄悄把才拿到手的兩個小物件揣進懷裡。


  來人手臂一振,向前踏出一步吼道:「拿來!」


  關千劍怒道:「鬼知道你要拿什麼!」


  那人喝道:「少揣著明白裝糊塗,剛才那兩個人給了你什麼,老實交出來,饒你不死。」


  關千劍知道賴不過,心中權衡:我的武功較六如門中的兩人尚有一段距離,以他們的能耐且不免被這人追得狼狽逃竄,可知他的修為又是另一種境界。但我怎能再次失信於人?


  「你說交出來,我便交出來嗎?」他勉強裝出一個冷笑。


  那人喜道:「好啊,果然已到你手上,倒省了我一段腳程。你交不交,又有什麼分別?」說完這句,霹頭一刀斬下。


  關千劍看他舉刀時,濃眉斜刺,雙眼瞪圓,臉上肌肉橫陳,神情甚為可怖,知道這一招必是傾盡全力,非同小可;等到刀鋒將及身前,果然勁風撲面,威不可擋。別說實受這一刀,就是挨上一點邊,都能要了人命。


  越在危急時刻,關千劍的腦子反而轉得越快,出手越是高出平時,力道彷彿也憑空增添了幾分;他一劍點出,正中敵人刀鍔,「叮」的一聲,不甚響亮,似乎著力不重,那人握刀的手臂卻向外張開老遠,身子被振得一個踉蹌,險些站立不穩,另一隻手慌忙合上,幫著抓緊刀柄,倒像再慢一步,大刀就要脫手飛出。


  原來關千劍這一招把天劍六方中所講究的運力之法,用得恰到好處,不僅以輕擊重,四兩拔千斤,更以極其巧妙的手法,振動敵刀,使它在主人手中如一條突然蘇醒的蟒蛇,不斷扭曲轉動,令人難以把握。


  那人只道關千劍力大,心想:「瞧他貌不驚人,倒是個大力士,我不信真拼起膂力來,他能勝我。」不由分說,提刀一陣狂霹猛砍,眨眼之間連出三十二刀之多。


  關千劍一開始謹遵天劍招式,法度精嚴,到後來對方攻勢愈急,竟致章法大亂,不遐思索,只顧全力招架。


  三十刀二一過,真如暴雨初歇。他定定神,看看周身,且喜並未見紅,只是一條手臂,雖能勉強拿著劍,卻已經與木頭無異,難聽使喚。


  再看敵人,也不好受到哪裡去,滿臉漲得通紅,眉頭緊鎖,似在極力剋制痛楚。但他只喘了兩口氣,即恢復如初,挺刀又上。


  關千劍自知不能倖免,只能學著六如門兩位高徒的榜樣,腳底抹油,向後山狂奔。


  來人口中咒罵,緊跟在身後窮追不捨,一開始相距就不過數尺。


  以身量長短而論,那人要高過關千劍一個頭,加之關千劍雖學到一手劍法,於輕功一道,卻未得任何指點,因此,這短短數尺的距離,看看縮短,形勢危如壘卵。


  每到接近一分半分,那人便狠狠一刀霹下,或在關千劍身後掠起一道寒風,或砍翻一叢枝條,掃得他脖頸生疼,但終究不多不少,差著那麼一小截。而追者每一刀落下,身形不免一滯,距離反而拉遠了一尺有餘。


  兩人一個逃命要緊,一個志在必得,須臾衝上山頂。


  關千劍為自己還能活著感到慶幸,卻也並不樂觀,敵人正在氣勢如虹,而他已是強弩之末,這樣下去,遲早要做人刀下之鬼。


  正在絕望之際,忽然迎面跳出兩人,挺劍大喝:「惡賊,休得逞凶!」繞過關千劍,森森白刃徑往他身後的惡煞頭上招呼,雙方立刻戰成一團。


  關千劍跑出老遠才回過頭來,看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六如門的兩位高足殺了回馬槍。


  可惜的是,就目前的戰況來看,兩個救兵似乎濟不了什麼事,就算他一道加入戰團,以三敵一,都難有勝算。對方大刀每次落下,兩人必後退一步,呲牙咧嘴,臉色十分難看。


  顯然他們正遭受關千劍剛才的痛苦,甚至比他更糟糕。他看得著急,繞到敵人背後,欲要前後夾擊,只望能夠收到奇效。


  那人眼光一瞟,已然心中有數,微微冷笑,卻假裝漫不在意,直等關千劍靠近了,才忽地發出怒吼,向他轉身,疾斬三刀。


  雖是三刀,只見三條影子同時落下,實難分先後。


  關千劍大駭,哪敢迎敵?向後退得急了,一屁股坐倒,以手代足,繼續撤退,狼狽不堪。幸而那人本是一招聲東擊西之計,目的原不在關千劍。就在六如門兩人以為關千劍必難倖免,而全力赴援時,那人又一個轉身,手起刀落,兩人中的高個子被砍翻在地。


  矮個子見機得早,頭一低,從對方脅下穿過,閃到他背後,一劍刺他背脊。那人算好他有此一招,頭都不回,向左橫跨半步,讓過來劍,右手倒轉刀柄,矮個子前沖之勢正緊,肚子撞在刀上,一溜而入,被刺個對穿。


  這一變故陡生,直看得關千劍心中冰涼,想到:他們還不如不要回來,既然濟不了事,何必陪我送死?


  那人滿是橫肉的臉上,綻開一個得意非凡的笑容。


  他自認為背後這一招以逸待勞,有說不盡的瀟洒,真可說是生平從未有過的傑作,只可惜少了幾個看客和幾下掌聲,未免美中不足。而唯一的一個見證者,不久也要斃命在自己刀下。


  這個念頭本是一瞬間的事情,連他本人都不沒有明確意識到,就在那短短一瞬之間,他的笑容僵住,臉上一陣抽搐,來不及閉上睜大的眼睛,頭顱垂下,呼吸俱絕。


  關千劍長舒一中氣,從兩人身上拔出長劍。


  兩具屍體串在他劍上,就像冰糖葫蘆。


  他心中感到一陣疼痛,因為這一劍不僅殺死了敵人,也洞穿了並肩抗敵者的身體。即使這個人在敵人的刀下只剩最後一絲氣息,他又怎能不深感愧疚?

  但這似乎是唯一轉敗為勝、逃得性命的辦法。當矮個子中招時,身體有氣無力地伏在刀客背上,兩人都是背向關千劍。在那一刻,關千劍的手比腦子動得更快,當劍鋒由矮個子右邊腰眼刺入,透入敵人身體時,他被自己的所作所為嚇了一跳。


  「厲害!厲害!」一個微顯稚嫩而又陰惻惻的聲音順著脊樑升起。


  關千劍猛一回頭,三步之外,立著一人,身形短小瘦弱,像個七八歲的小孩,一顆頭更是小得出奇,由後腦勺至嘴巴,呈錐形,小小的嘴巴下面,幾乎沒有下巴,嘴皮子遠遠分開,露出兩枚大牙,好像他嘴裡,就只有這兩枚牙齒。關千劍差點誤以為是一隻人形兔子。


  「佩服佩服。」


  「兔子」懷中抱著的長劍,只比主人矮一個頭。他仰頭望著關千劍,臉上笑容可掬,讓人一時真弄不明白他說的是由衷之言,還是意存諷刺。


  關千劍白他一眼道:「佩服什麼?」


  「一劍貫雙鵰,不僅刺死了敵人,連朋友也一併送上一程,這樣的高招,和英雄膽略,能不叫人佩服嗎?」


  關千劍乏詞以對。


  那人大有得理不饒人之勢,又一拱手道:「請問你這一劍也有來歷名稱嗎?」


  關千劍不想跟他糾纏,受他奚落,轉身欲行。


  「在下白小兔,江湖人稱兔子精,請教閣下的萬兒。」


  「關千劍。」


  免子精斜睨他一眼,搖頭道:「沒聽說六如門中有這麼一號人物。你是六如門的人嗎?」


  關千劍只覺對這人有說不盡的厭惡,反問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兔子精不以為忤,仍笑得很和氣,道:「這也沒什麼分別。如果是六如門的人,我殺了他之後,少不得搜一搜身,看看有沒有信物書簡之類,如果不是呢,就省了這些麻煩。」


  關千劍嘿地一聲冷笑道:「閣下真是賴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六如門中不乏高手,難道你想殺誰就殺誰嗎?我看你身不滿五尺,殺人見血的勾當似乎不是你能幹的,還是先回家把炕烘乾吧。」


  兔子精知道對方誤會自己昨晚尿床,一點都不動氣,閑庭信步般度向關千劍,口中道:「我不敢說六如門中的人個個都不是我對手,但看閣下你的長相,不像身懷絕技的人,信不信三招之內,讓你血濺五步?」他漸漸繞到對方身後。


  關千劍道:「難道一定要像你這樣的長相才可以身懷絕技?……」他剛說了「你的長相」幾個字,兔子精長劍出鞘,就著這同一個動作,向對方攔腰斬到。這一手說不上什麼招式,但佔盡便宜,只因速度夠快,最劣的招式也足以致命。如此敵人招式再精,來不及反映,也屬枉然。


  原來這人自己從不忌諱長相二字,卻很痛恨別人說起,所以惱怒之下,出手盡極狠辣。


  他不知道關千劍早已猜出他的偷襲之意,作好了防備,一聽兵器出鞘的聲音,腳下已經向前跨開。


  令關千劍失算的是,全沒想到對方出劍如此利落,事先預備好的七八個破解之法,全派不上用場,驚慌之下,背上寒氣大盛,心知再猶豫片刻,勢必被一分為二。


  他把向前跨出的腳勉力再掙出數寸,同時舉劍后封。


  對他來說,這被逼出來的一招,無異於賭博,可以說險到極處。但凡劍出背後,眼睛派不上用場,一定要黯熟聽聲辯位的本事,對此他卻從未練過,於敵劍方位全然不得要領,這一劍出去,能不能剛好碰上,全憑運氣。


  一陣劇痛,隨著一聲巨響,關千劍借對方一劍之力,向前躥出四五步,——雙方的兵器竟然恰到好處地撞在一起,自己的劍反彈回來,鞭在身上,因此疼痛。


  他聳聳肩背,感覺它們還是完整的,回頭笑道:「兔子精閣下,原來你成名的武功是一招背後偷襲,不過還沒怎麼練到家呀。」


  兔子精臉皮不薄,笑道:「這一劍只是掂掂你的斤兩,本來就沒想要你的命,我若存心取你性命,哪容你活到現在?」


  關千劍道:「這麼說我該感謝你,給我留了一條活路。」


  兔子精道:「不錯,你既然能相通其中的道理,為什麼還不叩謝不殺之恩?」


  關千劍道:「你的意思還要我下跪?可是我怕我跪下來比你站著還高,你一時想一通就不想活了……」他話未說完,對方身體已凌空,或霹或刺,或削或斫,連攻七劍之多,這七劍一氣呵成,顯得訓練有素。


  關千劍還從未見過如此絢人耳目的招式,就是再給他兩隻手兩把劍,恐怕也無力抵擋。


  想不到兔子精畏畏縮縮,其貌不揚,竟有這麼一身好武功,這真叫才出虎口又入狼吻,看來上天註定我的忌日就是今天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倉惶後退,突然後腳絆在一塊石頭上,整個身軀向後栽下去。這一栽不得了,竟不是落在平地上,到了預計該著地的時刻,仍在下墜,——懸崖!他嚇得張口大呼,忽然背上一痛,已經落在實處,側頭看到山峰傾斜的線條,才知是面山坡。他來不及爬起來,頭下腳上,像截木柴一樣滑向山腳。


  「好玩好玩!」兔子精跟著飛身而下,揮著手中的劍,大叫大嚷,好你從沒玩過這麼有趣的把戲。


  關千劍眼角的草木連成一條條線,不住向上流動,兔子精那醜陋而怪異的臉,陰魂不散地在眼前跳上跳下,專等他下滑的速度稍緩,劍刃便往身上隨便招呼。他一方面恨滑得還不夠快,一方面又害怕山上的石頭把自己的頭堵住,那樣的話恐怕比自行下山的西瓜好不了多少。一念及此,再也不敢拿腦袋開路,腳下連蹬數次,把身體打橫,變滑為滾。這一來速度更快,兔子精本來不大的身影,每次從眼前閃過,都變得更小。


  當關千劍濕漉漉地從山下的水潭裡爬起來時,只聽見山腰上草木窸碎,已見不到兔子精的人。他不敢怠慢,飛也似地沿河溝向下游跑去。


  一口氣奔出十餘里,溪水匯聚成河,流進一座村莊,地勢平緩,人煙稠密。


  一條大路上,一個老漢牽著一匹白馬,慢吞吞向一戶莊子走,馬背上駝著一個麻袋,似是稻穀或是豆子之類。


  「真是天助我也!」他歡呼一聲,徑奔老者。


  「真是天助我也!」赫然是那稚嫩而陰森的聲音,從脊背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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