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敵與友
「只看關兄拔劍的動作,可知你也是名家之後。」懷空俊秀的臉上顯露出敬意。
關千劍心中湧起驕傲之情:龍在天可不是一般的名家!
他一笑道:「看招。」身體向前微俯,剎時變得輕飄飄的,似要冉冉上升,緊接著卻如潭中游魚一樣,迅捷地射向對方,直到懷空近身處,才一劍遞出。
這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只是眨眼間的事。
雲霓看得嘖嘖稱奇:「他的輕功分明有很好的根基,那天卻還連亭子都上不去,難道就在這短短十幾天的時間,他已進步如斯?」
懷空出道以來,遇敵無數,還從沒有嘗過敗績,因此在他內心深處,以為年輕一代中,尚沒有堪與自己相擷頏者。但此時面對關千劍不俗的出手,立刻不敢再存輕敵之心。他錯步沉腰,擺個門戶,出一劍橫格,以擋對手的直刺,用上七八分力道。
關千劍迎面受到一股極凌厲的壓制之力。
懷空雖取守勢,但簡簡單單的一個格擋動作,竟有橫掃千鈞之概。關千劍自知內力不濟,若硬碰硬接下來,一招之間即要落敗。一念及此,刺出的劍中途收回,左肩一歪,斜身一繞,有如輕煙裊裊,身體和劍鋒都轉至懷空背後。
這一變招,生似具備縮尺為寸之功!
這卻是《六如秘籍》中的一招必殺絕技,配上鋒銳的劍氣,攻勢可以籠罩數丈方圓,一旦成功繞至敵人身後,再強的對手也要血濺五步。
但關千劍新學,於劍氣一竅不通,徒具其形而已,威力則不及萬一。
即使如此,還是把一旁觀戰的雲霓嚇得不輕,驚呼出聲。而關千劍自己也後悔不迭:若就這樣一劍致懷空於死地,雲霓將如何看待他?
就在轉念之間,懷空腳下一滑,猝然遠逝,已把敵劍甩在丈余遠的身後,立在安全的範圍。他從容轉身,沒有絲毫狼狽之狀。「好劍法!」激賞之情,溢於言表。
關千劍心中想道:「我這一招太過狠辣,也許因為雲霓,我的內心深處實在難以釋懷,而對懷空充滿忿恨,但他沒有丁點怨懟之意,足見胸襟。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這樣的絕色,他們兩個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隨後兩人又拆十餘招,關千劍再沒有出色表現,他每一劍使出,懷空只是隨手應付,偶爾採取攻勢,輕描淡寫的一招半式,逼得關千劍手忙腳亂。
這情形就好像懷空作為前輩師長,替後生小輩喂招。關千劍是個聰明人,如何能看不出來?他忽地抽身退後,收劍笑道:「看來你是想讓我累了之後主動認輸。我知道我和你相差還太遠了!」
懷空道:「關兄的劍法,別具一格,與武林諸多門派迥然有異,假以時日,必成一代宗師。下次見面,還望手下留情啊。」
關千劍不知道如何謙遜,站著傻笑。雲霓跑上來挽著懷空道:「小禿驢對你評價這麼高,你應該偷笑了。——你都從來沒這樣誇過我……」後面這一句自然是才著心上人嘟嘴。
「為什麼我要偷笑?你當我就這點出息嗎?什麼了不起!」關千劍看雲霓在懷空而前撒嬌,心中又被怨氣充塞,神色暗淡下來。
懷空因有他人在側,不便多說,笑一笑道:「山下來的人離得不遠了,我們快走吧。——關兄實在對不住,後會有期。」
兩人攜手,飄然而升,一粉一灰,兩條人影,傾刻間抹過峰頂,消失在林莽之後。「我走了!」雲霓最後一句告別,像一個調皮的村童,還在滿山穿梭。
關千劍沒有時間自傷自憐,山下來客已奔到廟前。
兩人都作莊稼人打扮,與手中的三尺長劍極不相稱;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滿面風塵之色,一停下來,喘得像對賴蛤蟆。前面一人先見到關千劍,他高大的身軀擋住后一人的視線,當他一驚,倉惶後退時,腳跟落在同伴跨出的腳尖上,兩人擠在一處,高個的差點把矮個的壓倒。
兩人站穩后,一錯身,肩並著肩,把兵器對準面前的不速之客,眼中的警惕之色,讓人感到他們像驢馬受驚一樣,把耳朵都豎了起來。
「懷空大師可是在這座廟裡出家?」高個的先開口,聽語氣就知道他已作好最壞打算。
「你們是什麼人?」關千劍看他們一來就東張西望,做賊一般,語氣神態之中,自然而然帶有三分敵意。
「不會錯,師父說得很清楚,就是這座廟,廟西不是正有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梨樹嗎?可是人呢?難道走漏了消息,連懷空大師也已遭毒手?」矮個子和同伴小聲商量。他們看面前的年輕人神色不善,一方面擔心,一方面暗暗戒備。
關千劍但覺這兩人鬼鬼祟祟,更以冷眼盯著他們,一副隨時動手較量的架式。
「就憑他?」高個子輕蔑地斜關千劍一眼。「他能是懷空大師的對手?且這件事除了師父,只有你我二人知曉,怎麼會走漏消息?」
矮個子道:「他一個人或許還沒這麼大能耐,但難保沒有同黨埋伏在左近。後面不是還有一個遠遠咬著嗎?——若不是走漏消息,敵人先下手為強,為什麼廟裡不見懷空大師的影子,卻有這樣一個小惡煞守在這裡?這些人旁門左道的手段很多,誰知他們從哪裡用什麼方法得到的訊息?」
「就算懷空大師真的已遭不測,面前這人也不一定就知道我們倆的身份。況且懷空大師成名多年,沒有那麼容易陰溝裡翻船。放鬆點,我且試他一試,——我們先假裝懷空大師的對頭,看他如何說話,——喂,小子,那賊禿自己躲著不露頭,卻叫你這麼個半大的孩子出來現眼,是不是怕了我們兄弟了?」一邊說一邊心中想:「天下和尚很多,或不是和尚而光頭的也不少,我說賊禿,可不是罵懷空大師和他師父,他聽到也不能怪我。」
關千劍暗笑:「難怪雲霓拉著懷空跑得那麼急,原來是對頭找上門了,虧他們一唱一和的,好像跟本不認識這兩人一樣。雲霓既然放心把這兩個貨色留給我,一定稱過他們的重量,知道我可以應付,我只好替他們斷後了。」
他道:「賊禿怕不怕你們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怕你們。」當他說到賊禿二字時,想的是:「我的雲霓都被你搶走了,挨我句罵也不算吃虧,就算你聽到也不能說什麼。」
對方兩人聽了這話,並不明白面前這人和懷空的關係。若是朋友,斷沒有這樣隨著外人出言不遜的道理,若是敵人,就更不該把他找上門的對頭攬在自己身上。敵人的敵人也可以作朋友嘛,說不定還能並肩戰鬥。難道懷空真的已經遭遇不測,而這個人也已知道我們的來歷,正是有恃無恐?多半是如此,言多必失,先打上一架再說,能勝則把刀架他脖子上,看他說不說實話,若是個硬茬,收拾不下來,前有堵劫,後有追兵,這可是凶多吉少了!
高個子想到這裡,撇嘴一笑道:「剛好我們也並不怕你,而賊禿又不出現,不如我們來練兩手?」
三個人的武器都提在手上,他們可不講什麼風度禮節,說到動手,無不是一樣的心思:先下手為強。
「噹噹!」
關千劍分別架開兩人的來劍,在兩人未及再次進攻時,像拿瓢舀水一樣,長劍在面前划個極古怪的弧線,逼得他們不進反退。
就這一交手,關千劍已知論真實武功,若對付他們其中一個,尚有五成勝算,以一敵二,那就好漢架不過人多。在第一招上,他之所以表面看佔盡先機,純因他從龍在天學的天劍六方十三式乃是無上的劍道,打一開始就能提升一個人眼界,加之他確實天賦非常,在敵人出手的瞬間,抓住其最薄弱的時刻,一擊即中。
他一劍鎮住對手,從容向旁退出一步,故作高深道:「你們的劍法和門如六同出一源,只是似是而非,你們的先輩中曾有人在門如六學藝是不是?」他之所以有這分眼力,全托六如秘籍的福。
高個子聞言一驚,說不出話。矮個子平靜接道:「少跟我們裝蒜,你既奉命在此堵劫,我們是什麼人,早已一清二楚,何必裝模作樣?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關千劍皺眉道:「我答應懷空小禿驢替他看管破廟,可不是奉誰的命令,他還不夠資格命令我。你們和他有過節,要找他尋仇,告訴你們吧,還真是不巧,你們和他只是前後腳,他這一出去雲遊,少則數月,多則數年,你們若耐性好,可以等著,若等不下去,急著一死以謝天地,要假手於我,我也不會吝惜這舉手之勞。」
高個子不怒反笑道:「這麼說你是懷空的朋友?」
關千劍道:「有的人一面之雅可以成為至交,有的人天天見面卻形同陌路。」
矮個子提醒同伴道:「當心中他奸計!」
高個子「鏗」一聲把劍扔回鞘中,徑對關千劍道:「這話深合我意,看來這位兄台也是性情中人。我不相信這樣的人會甘為岳老頭的走狗。」旋即回頭為同伴釋疑:「他武功遠勝於我們,要殺我們不廢吹灰之力,何必用計,多此一舉?」為示光明磊落,他不再壓低聲音。
這人倒是爽快!關千劍心中甚喜,也還劍入鞘道:「閣下謬讚了,我的武功遠不如兩位。怎麼?聽你們的口氣,倒不像是懷空的對頭。」
高個子道:「我們怎麼會成為懷空的對頭?江湖傳言,懷空大師一向仁俠好義,是我們素來景仰的英雄人物,這次不請自來,原本是有一件極重要的事情求他,不知兄台剛才說他已外出雲遊,是否也和我一樣,並沒有說真話呢?」
關千劍道:「不瞞你說,他正是看到山下來人,才匆匆忙忙走的,而山下來的人,除了兩位,後面還有一人一路追蹤……」
兩人同時色變道:「什麼!」接著交換一個眼色,矮個子道:「來得這麼快?到了身後我們都沒發現?」
高個子急問關千劍:「你看到這人是什麼模樣?相距我們有多遠?」
關千劍道:「當時你們都在山腳,看不大清楚,我只注意到追蹤你們的人使的是一口大刀,相距不過十數丈的距離。按理說,你們到了這一會,他應該也已經到了……」
矮個子道:「沒錯,一定是他!他定是聞著味道來的,山中草木濃密,我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見我們。原本以為已經把他甩掉了,沒想到這麼快又粘上來,——你說怎麼辦?」
高個子長嘆道:「總不成功虧一簣!現在事情緊急,我既認定這位朋友不是壞人,便一輩子信得過他。——朋友,求你一件事——」
追蹤者在山腰處停下。上山的路明顯只有一條,但靠路左側又出現一帶長長的溝漕,他知道那不是一條叉路,而是臨時有人從此處經過,把荒草踩倒在地上形成的,——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經過的不是人,而只是一顆石頭。在此之前已經遇到過不下十次這樣的情況,他並非想不到這是敵人的惑敵之計,但為保證萬無一失,沒有一次不是把這條「叉路」跑到盡頭,兜了老大一個圈子之後,再原路返回,繼續追蹤。為此,他耽誤了不少時間,否則獵物早就喪命在他的鬼頭刀下了。
這時他正要向「叉路」邁步,山頂處傳來兵器碰撞之聲,估計位置就在遠遠看到的那座廟中。「幸好前面還有人攔截!」他改變了主意,身體箭射而出,直奔山上。
關千劍看到高個子從懷裡掏出兩件小東西遞到面前,一個是一柄兩寸長的短劍,——若不是他已見過虎之翼,一定會以為這個只是兒童的玩具,因為看形制,它分明是那縮小之後的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另一個是一截小小的竹筒,只有一寸長短。
「這柄短劍就是我六如門的令牌,歷來只本門中人才能持有,從不外泄。如今師門蒙難,危在旦夕,家師久聞懷空大師之名,破例將本門信物相托,更有一件極艱難極重大的事情相求,盼大師念在武林一脈,施以援手,無論成敗,六如門上下,永感大德!」他說著深深一揖。
關千劍側身讓過道:「你求的是懷空,別對著我行禮。究竟是什麼事,你可還沒說。」
高個子道:「具體情形,家師有一封親筆信,這竹筒裡面便是,等到大師仙駕返回,拆開一看,就什麼都知道了。現追兵在後,我們不敢久留,兄台既是大師摯友,這兩件物事,暫托兄台保管,並代我們致意,感激不盡!」他把東西塞進關千劍手中,一邊拱手稱謝,一邊已邁步,欲向山上逃命。
「感激不盡!」矮個子跟著道謝作別。
關千劍突然想到一件不相關的事情,拉住兩人問道:「不是說六如門被圍得水泄不通嗎?你們是怎麼跑出來的?」
矮個子回頭,和關千劍對視,立刻避開他的目光,一言不發,神色間頗不自在。高個子解嘲地一笑道:「哦,說來慚愧,我們只是六如門的記名弟子,尚未獲得資格,在六如門中修行。懷空大師若能成功,將這一場災難化解於無形,我們一定還有機會!」
關千劍道:「懷空雖然武功不俗,但他絕沒有能耐與岳嵩抗衡。且圍攻六如門,據說他師父也曾參預其事,我真不明白他能為你們做什麼?」
矮個子心機微重,他不願對一個陌生人推心置腹,只道:「到時你自然會知道。有緣再敘,
追兵隨後就到,我們實不願連累兄台,就此別過!」
高個子也不再說什麼,向他一點頭,轉身而去。
關千劍立在原地,納悶了一會,忽有所悟,自語道:「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身後一個冰涼的聲音響起,一聽就是來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