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上人
兩人同乘一騎,雲霓忽用手肘一頂身後關千劍胸口道:「你下去。」
關千劍以為偷聞她發香的事敗露,紅著臉問:「為什麼?」
雲霓揚鞭前指道:「看見山凹里那座廟了嗎?我們就要到了。」
關千劍道:「十幾天來,我們都是這樣,不是很好嗎?為什麼到了最後一段路程,還把我拋下?」
雲霓道:「我要找的人就住在那廟裡,我們這個樣子要是讓他看見,會不高興。」
那天兩人從借宿的農家出來,因為懷疑關千劍調頭回去沒說好話,雲霓一路生著悶氣,直走到村口,才開口說話:「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雖然你這人老想占人家女孩子便宜,昨天的事還是該謝謝你。以後也不知道有沒有見面的機會,所以從現在開始,我決定不生你氣了。」她說完一笑,惹得關千劍立刻兩眼發直。
「既然連再見面的把握都沒有,我們這時候又為什麼要分開?你到哪裡,我送你!然後跟你回家,以後想再見到你不就方便了……」
雲霓失笑,嫌棄道:「誰要你跟我回家?而且我也沒有家,我是師父撿來的,一直跟著師父。本來我這次出來是受師父差遣,要辦一件重要事情,現在一點眉目都沒有,暫時也沒臉回去復命。我打算去一個離劫滅城不遠的地方,找一個人,他本事大,叫他幫幫忙,興許還有希望完成師父的任務。所以我們各走各的吧。」
關千劍道:「我沒有地方可去,若還留在這裡,過不了幾天就要死於非命——那老頭要是知道我沒聽他的話,才不會放過我。而且你既然往劫滅城的方向去,我正好跟你走一趟,看看有沒有新的消息,說不定六如門托我的洪福,能把岳嵩打敗。」
雲霓道:「我不許你往六如門去!怎麼說你也叫過我姐姐,做姐姐的不能眼睜睜看著弟弟送死。」
關千劍道:「如果你不答應把我帶在身邊,為爭這口氣,我偏要去送死!」
雲霓黛眉緊蹙,在地上跺了兩腳,以撒嬌的語氣道:「你怎麼那傻?我不值得你這樣。哎,算了,你跟我去吧。」
關千劍暗笑:「這女孩子怎麼那麼好騙?如果你堅決甩開我,難道我真的去尋死?我不會在後面偷偷跟著你?」
「來,上來吧,乖弟弟。希望你不要後悔。」雲霓騎上關千劍的馬,向他伸手。這可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關千劍匆匆瞄了一眼她透亮而圓潤的手腕,生怕這只是她耍人的把戲,麻溜地一手在馬臀上一按,輕飄飄落在她身後,另一手才把她的小手抓住。
「一輩子不後悔!」他的叫聲把馬兒都嚇得差點摔了一跤。
雲霓像故意逗他道:「不用我拉就不要抓人家的手。」
關千劍頭一次溫香軟玉在抱,被她少女的身子一蒸,一股熱流自小腹擴散開,剎那間把一副鐵打的身軀腐蝕得發燒發軟,神智也有些迷糊了,他厚顏無恥道:「姐姐給我的東西哪敢不要?」
雲霓道:「再跟我這樣說話就下去,給我滾下去,管你是死是活!」他雖坐在後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從這嚴厲的語調也可以想見,她那春水一般溫柔的臉,一定在瞬間凍結了。他的滿腔柔情消散得無影無蹤,悄悄把屁股向後挪了一段,直到兩人的衣服都截然分開。
當雲霓說要找一個本事大的人,關千劍就在心裡嘀咕:「不會是個男的吧?不會還很年輕吧?她不會愛上他吧?」這時又聽說怕他不高興,而且早在好幾個時辰之前,她整個人都在發生一種變化,這變化興許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比如在不該發笑的事情上發笑,對任何事都表現出興緻勃勃,無端端地向天空拋媚眼,以更清脆的聲音指揮坐下的馬,欣喜若狂地從樹枝上摘下很普通的花……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關千劍的情緒卻越來越低落。
他努力抑制著心中的一股酸氣,盡量以正常語調問:「你要找的人住在廟裡,是個和尚嗎?你怎麼會跟和尚打上交道?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凈嗎?他有什麼不高興的?而且他高興不高興,跟我有關係嗎?」
雲霓道:「跟你沒關係,跟我有關係,他不高興我也不高興,我要是不高興,就叫你遠遠躲開我,一輩子不想看到你。」說著又用手肘對待他,催促道:「還不下去?」
關千劍半推半就地下了馬,又問:「廟裡住的真是和尚?」
雲霓並不回答,帶著笑一抖韁繩,縱馬向山上跑去。關千劍默默跟在後面,預感到有一件不幸的事將要發生。
山中往往十數天不見一個人,兩人一騎才到廟前,廟中的人早聽到聲音,「呀」地一聲,廟門打開,走出一個年輕和尚。
關千劍一抬頭,兩隻睜大的眼睛再也沒能從他那顆光頭上移開,剩下十幾步的路程怎麼走過去,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好像是一陣風吹來,他就隨著飄走了。
那和尚生得極白,好像十五的月亮把所有的光輝都注入他的體內,走到哪裡,腳下的土地都會被照亮幾分。而他的五官也是一絲不苟,眼皮、髮際線、嘴唇,每一處都彷彿用極鋒利的刻刀精雕細琢而成。
若不是他身量極高,氣宇軒昂,不認識他的人,一定會當他是個美貌尼姑。
關千劍費了很大的勁,才借屍還魂,把注意力轉向雲霓,而她似乎忘了下馬,雙眼迎著向他走近的和尚,像一朵蓓蕾,在轉瞬之間綻放,隨風起伏,搖曳出無盡的歡樂。
關千劍這才發現,十數天以來,她的美自己並未完全領略,她這一刻所顯示的驚世容光,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有幸再睹。
「雲師妹!」和尚高高抬起兩手,作好扶她下馬的準備,眼角眉梢儘是春色。對於關千劍,他誤以為庭中多長出一棵樹而已。
「小禿驢,我才不做你師妹。」雲霓小鳥依人般讓他扶下馬,按住他那顆光頭,使勁摩挲,「說你想我沒有?」
和尚把她的手從頭上取下來,握在掌中含情脈脈道:「這還用說!」雲霓一點也不懷疑他會說假話。
世間的戀人,跟其它人一樣,只生了一張嘴,也用同樣的語言說話,即使久別重逢,無非是那麼幾句,傾訴相思之苦。但是當他們雙手握在一起,感覺到遠較正常體溫更火熱的溫度時,才開始說起他們特殊的語言,而這種語言,已是無聲勝有聲。
關千劍什麼都明白了。
但下一刻他又糊塗了。
原來他們……
可是為什麼她對我……
難道她真心當我作弟弟?又或者感激我相救之恩,報以十幾天的溫柔繾綣?還是她本來就是這樣一個水性的女子,以逢場作戲為樂?不!關千劍絕不敢把自己一心一意愛慕的雲霓揣度得這麼不堪。
旁邊的兩個「唧唧咯咯」說了好一陣,關千劍自然一個字也無心聽。他驀地想起雲霓那句話:「希望你不要後悔。」他真的後悔了。他不僅怪自己不該做跟屁蟲,甚至後悔生在這世上,他怨上天造出面前這個和尚,又把他本人造得這樣不堪。
但是令他無怨無悔的,是與雲霓的相遇。相遇即是美,相遇即擁有。
他想逃。此刻他只想逃得越遠越好。
「乖弟弟,你傻站著做什麼?看你一副呆相,不會是愛上小禿驢了吧?」似乎為了彌補什麼,她加倍親切。
「啊,你說什麼?」關千劍緩過神來,「哦,你說他——這位是?」
「他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反正你看到了,他是個和尚,還是個最守清規戒律的和尚,所謂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坐嘛。他法號懷空,仙猿大師是他師父。他師父……呵呵,我跟你說,他師父……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為什麼一說到我師父你就這樣?」
「你師父本來就很好笑嘛。」
「你師父不好笑?」
「我師父不好笑,他們兩個湊到一起才最好笑,你說呢?哈哈哈哈……」懷空也跟著大笑,兩個人倒在一起,互相攙扶著,好像一離開對方就會站不穩。
關千聽得莫名其妙,心中很不以為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世上竟有他們這樣的忤逆子,真不懂得尊師重道。他同時發現自己變得對什麼都有怨言,成了一個憤世嫉俗的人。
「幸會幸會!懷空大師,法號懷空,心中其實不空,佩服佩服。」關千劍顯然意有所指。他本是說給雲霓聽的,沒想到她處之泰然,望著懷空似笑非笑,專看他怎麼回答。
「兄台不要取笑,我應該說慚愧慚愧!」懷空還真有些不好意思,眼窩裡盛了一層淡淡的紅色,轉向雲霓道:「你還沒告訴我這位朋友如何稱呼呢。」
雲霓把異彩漣漣的雙眼從心上人臉上移開,望向關千劍。這樣一來關千劍在接觸到她眼神最初的一刻,心中不免微微蕩漾,但立刻就清醒起來:「她這笑容跟我可沒有關係!」
「他的名字可響亮了,叫作關千劍,讓我想到一句話:觀千劍而識器。你看吧,他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高手,你要小心,別哪天被他打敗了。你別看他年紀小,他可是個英雄呢,這次我在路上遇險,這命都是他救的。」雲霓的話多少讓關千劍好受一點,她不僅承認他是個有前途的人,對他拔刀相助的事也始終銘感。
「小事情,小事情,說不上救命……」這回輪到關千劍發迥,因為懷空向他畢恭畢敬作了一揖,替雲霓稱謝不絕。客氣一陣,關千劍又道:「至於武功,懷空大師得名家真傳,我正該向你多多請教。」他懷疑自己在雲霓的情人面前顯得很傻。
懷空道:「不敢當得『請教』二字,若有機緣,可以相互切磋。雲霓才說遇險,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是什麼人要對付你?沒吃虧吧?傷到沒有?」
雲霓道:「我能吃什麼虧?只不過差點作了烤全羊,正當我要自己了斷的時候,這位英雄出現,殺散一群壞人……」
懷空又向關千劍作了一揖道:「關兄大德,實在感激不盡,以後若有用得著我懷空的地方,只管開口……」
雲霓插嘴道:「還有我!」
關千劍看他們兩個一唱一和,更增愁緒,但看懷空為人,確實是個謙謙君子,不知不覺對他生出好感,本想將挖苦進行到底,此刻也悄悄改觀了。
懷空接著道:「對,你我本是一體嘛。——究竟是些什麼壞人?因什麼事要與你為難?」
雲霓道:「這些事我們在路上慢慢說。現在我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去找個東西,馬上就動身!」
懷空道:「這麼急?關兄遠來是客,還沒好好款待他……」
雲霓道:「你這破廟裡能有什麼?要有,就讓他自己款待自己吧,我們走了,他有的是時間款待自己。關兄——哎呀,我也學你的樣跟他稱兄道弟了——關千劍,我有件事情要請你幫忙。」
關千劍又是一喜:「她也不是有了懷空就不需要我!」
「懷空要陪我出遠門,他總放心不下這兩間破草棚,這段時間委屈你負起看家護院的責任,直到我們回來,你能答應我嗎?算我求你!」
關千劍還沒表示異議,她就擺出一副軟磨硬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要換個時間,懷空不在場,他非乘機要脅不可。但現在他唯恐雲霓發起進一步攻勢,立刻投降道:「這算不了什麼,你們放心去吧。」
雲霓一手挽著懷空,一手指關千劍道:「我就知道關千劍最好了!」又仰頭向懷空:「這下你沒有借口了?上次要不是你推三阻四,不肯陪我,我怎麼會遇上那麼多麻煩,還差點葬身火海!」
懷空深深自責道:「早知道你路途艱險,我說什麼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去,就算佛祖怪罪,我也顧不了那許多!」
雲霓不依不饒道:「那要是你師父不讓呢?」
懷空為難道:「這個……」
雲霓一笑道:「傻子,這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我們快走,別好的不靈壞的靈,我一說你師父,他老人家就現身,那可糟了!」
懷空道:「我師父雖然不講道理,但你也不能說他是『壞的』……」
雲霓強拖著懷空走向下山的路,聽到他的話,剛要掩口而笑,忽然失驚道:「哎呀,山下來人了!走後山吧?我們這樣一僧一俗,一男一女,最好避開世俗人的眼目,免得人家在背後戳脊梁骨。」
懷空探首下望道:「還不止來一個,也是武林中人,速度不慢啊,你看他們走得這麼匆忙,劍都出了鞘提在手上,一定在躲避追殺……」
雲霓道:「啊,你說得沒錯,追兵緊跟在後面呢,看到沒有?只有一個,一個人追著兩個人跑,看來這人武功不弱。雙方相隔不到十丈了,原來他看不到前面兩個人,跑一段又停下來向山上張望……別管他們,我們快跑,上山的路就這一條,他們非從這裡經過不可,再遲些要和他們撞上了!」說著兩人轉身奔向後山,只草草跟關千劍道別。
「等一下!」關千劍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誰知道他要幹什麼,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也許他只是不甘心雲霓就這樣從他面前攜著另一個人的手離開。
「你還要廢話?」雲霓一點都不客氣,「有什麼事一句話說完!」
關千劍本來沒有什麼目的,被她這樣一說,心中升起一團火:「你眼裡就只有這禿驢,我倒想看看他除了長得像妖怪,還有沒有別的用處。」
「你們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我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一定說不盡的寂寞無聊,所以我想向懷空大師請教兩手武功,在此後的日子,也好有個消遣。」
懷空回復他的高僧本色,雙手合十道:「關兄如果看得起,叫我一聲和尚就行,大師二字,實在不敢當,請教云云,更是叫人無地自容。」
關千劍道:「懷空和尚不用過謙,仙猿大師名滿天下,是當今武林中的翹楚,他老人家的及門高弟,定有驚人藝業,若蒙不吝賜教,於我真有受用不盡的益處。」
懷空還要說什麼,雲霓跺腳道:「來不及了,要動手就麻利點,假客套什麼!」
關千劍右手按上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