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別誤會
兩座不高的山丘,像兩頭伏在地上打盹的水牛,在它們之間,留下一片狹長的空曠之地,就如豬舌頭一般。
自從最早的居民把它開墾出來,它就成了這一帶最肥沃的農田。
時近黃昏,有一對中年夫婦正在田裡撒麥種。他們一人負責一行,妻子的第二行已經開始,丈夫還在第一行中間,兩人隔著老遠一段距離。
當關千劍和雲霓走到上方一條橫路上,妻子立刻被孩子的哭聲吸引,抬起頭來;丈夫仍在埋頭幹活。
「孩子要吃奶了!」農婦用責備的語氣說,一雙眼睛從關千劍臉上移到雲霓臉上,心裡嘀咕著:生個孩子不會帶,真是受罪。
「孩子他娘身子弱,奶水跟不上。」關千劍抖著腰,把嬰兒的哭聲振成波浪狀,說完不懷好意地偷偷瞟雲霓一眼。
雲霓不知他此時正一肚子壞水,還給他一個讚賞的眼神,彷彿說:「這謊撒得夠地道」。
「抱孩子也不是你這樣抱的!男人都是粗手粗腳,哪能幹這細活?是不是怕累壞了你媳婦?倒底大人金貴還是孩子金貴?男人也不能盡這樣慣著女人,——我說,你女人長得倒真中看。」
農婦語帶諷刺,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拿眼看雲霓。
雲霓臉紅。
這副神情落在農婦眼裡,以為雲霓知錯,感到慚愧,這讓她更加來勁,說到最後,不免把聲音又提高几分。
關千劍一副低頭認錯的樣子,實際上是用額頭遮住一臉的壞笑。
那孩子似乎聽懂了農婦的話,敲邊鼓一般更哭得震天響,兩隻小手也不安分,舉在空中不肯放下來。
農婦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一聲,三兩步搶到路上來道:「我教你怎麼抱孩子!哪裡是像你這樣抱法?」
關千劍巴不得脫手,老遠就往她懷裡塞。
「不會帶就給爺爺奶奶帶呀,」她像個搖籃一樣晃著懷裡的孩子,小聲嘀咕著:「真懷疑是不是親生的,——哦——,不哭不哭,奶奶疼你……」
關千劍驚喜道:「他真不哭了!大嬸,你果然是個行家。」
農婦不領情:「是你們太不懂事。」
這當兒雲霓悄悄走到關千劍身邊,尖出食中二指,在他手臂肉最厚的地方,狠狠捻了一把,瞪眼小聲道:「你不想說點什麼解釋一下嗎?」
關千劍看她急眼,卻火上澆油,故意抬高聲音道:「要說也是你說,你應該好好感謝人家大嬸。」
雲霓一聽更惱,一對彎彎枊眉幾乎變直了,還要掐他報仇。恰巧農婦轉身回答關千劍的話:「這沒有什麼的,疼孩子是女人的天性,我也就是看著孩子可憐,你們沒有必要謝我。若單看你們兩個大人面上,我還真懶得管這閑事,你看我這一堆活等著干呢……」
她見雲霓一副嬌嗔薄怒的小媳婦嘴臉,又忍不住搖頭,帶著輕蔑的笑背轉身。
「大嬸,其實……」雲霓終於忍不住要親自出馬辯解兩句,農婦卻突然敞開嗓門朝她的丈夫喊:「老三,回去。把開水燒上。別假忙活了!叫你回去就回去。——孩子才生下來一個月就斷奶了?」後面這一句是問關千劍。
「大嬸好眼力,一看就知道這孩子才一個月,今天剛好是他滿月的日子。」關千劍不敢正面回答。
「得了吧,我們給他沖勺米糊,看他能不能喝得下。」她一邊說,一邊從關、雲二人面前擠過去,也不邀請他們,自顧自地走,經過雲霓面前時,斜她一眼,心裡納悶:「長得有紅有白,身子這麼弱?」
雲霓站立不動,堵著關千劍的去路,等他走近,直直地瞪著他,突然一手提過他的衣袖,一手撿他手背上薄薄的一層皮扭住,幾乎轉了個整圓才鬆手,直痛得他呲牙咧嘴。
「叫你占我便宜!」
關千劍哈哈笑著從她身邊溜了。
農婦家離得不遠,繞過旁邊的山丘就到,三間白牆黑瓦,依山面水,煙囪里早已濃煙滾滾。進了屋子,地上掃得極乾淨,坑坑窪窪的黃土地面都在泛白。
她丈夫在灶前燒火,咧開一口煙薰的黑牙,笑道:「隨便坐,我燒茶喝。孩子長得真好!」
農婦道:「燒什麼茶?水開了把米糊用小碗沖一碗,給孩子吃。你洗手了沒有?」
她丈夫道:「這不才把火點燃嗎?我和你一起回來的,哪能一下子就把水燒開?」
關千劍佯裝對雲霓道:「男人也不能盡慣著女人。」這本是農婦說過的話。
雲霓縮肩捂嘴而笑,又搖著另一手示意他不要亂說,惹惱人家。幸而農婦並沒注意。
兩人各找椅子坐下,農婦也拖把椅子,在他們對面坐定,三人圍成一圈。
「你們是哪個村的?」她打算好好審審這兩個年輕人。
雲霓搶先開口道:「其實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大嬸你弄錯了……」
「我弄錯了?」大嬸好像對這個不稱職的母親成見很深,根本不想聽到她說話,「是我弄錯了還是你們弄錯了?才一個月大的孩子,自己不會帶,為什麼要抱出來?讓父母帶著不是很好嗎?」
關千劍有意加深誤會:「她的意思是說我們不是夫妻,我們是,我們是……」他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慚愧地眨眼睛,羞怯地笑。
雲霓很嚴厲地喊出關千劍的大號,正要罵他個狗血噴頭,農婦已看出來一些端倪,眼裡閃過一道興奮的光道:「原來你們是私定終生?嘿,真有膽!你們出來有多久了?是不是懷上孩子就沒敢回家?」
雲霓見說到這份上,霍地站起來,面紅耳赤道:「大嬸你別聽他的,他故意耍你呢。我和他今天才認識,這孩子是我們在路上撿的……」
關千劍看出雲霓著了急,不敢再亂說,咐和道:「我不過開個玩笑,大嬸還當真了。」
農婦卻自有主張,她想:「孤男寡女,一面不相識,就這樣大明大白走在同一條道上,又恰好天上掉下個孩子,讓他們撿到,誰信呢?女孩子臉皮薄,可也別當我是傻子,我活了大半輩子,過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還多哩!」
雲霓知道她不肯信,嬌哼一聲,調頭轉身,一路跺著腳走到外面,獨自生悶氣去了。
稍待米糊衝上,做丈夫的送到面前,農婦接了,用勺子沾了一些,放在嘴邊輕輕地吹。
「孩子長得真好!」丈夫又是那句話,說完帶著傻笑走回灶間。農婦望他背影白了一眼,小聲道:「長得再好也不是你的。有本事自己弄一個出來呀!」
關千劍看在眼裡,忽有所悟,問道:「大嬸,怎麼不見你家的孩子?莫非也去走江湖了?」
農婦見孩子張嘴,露出少有的笑容,充滿慈愛,卻沒好氣道:「走什麼江湖?從來就沒孩子!你沒看見,這樣的窩囊廢,能生得出孩子嗎?走步路都比別人慢……」
關千劍聽得過意不去,看向灶間時,那農夫無動於衷,好像完全與他無關。
關千劍又道:「正好……」
農婦扭動脖子,眼睛橫向他,神色不善道:「好什麼?」
關千道:「不是,——我們走江湖的,居無定所,過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帶著孩子實在不方便,正想找個合適的人家,送養出去呢。大嬸如果不嫌棄……」
農婦一口回絕道:「那不成!」
關千劍道:「這有什麼不好?」
農婦道:「萬一我們把孩子養大了,你們又來要,找誰喊冤?再說,就是你這樣說,外面那個能同意嗎?我看你最怕老婆,做不得主。」
關千劍一再保證,絕不出爾反爾,農婦哪裡肯信:「你現在是這樣說,轉過頭就不是這話了……」
關千劍無法,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雲霓哄進來,在他萬般努力下也做了保證,說了誓言,夫婦兩個才漸漸放下心,歡天喜地,不知道感謝哪個菩薩好,只有加倍殷勤地侍候這對慷慨的「小夫妻」,並一再留兩人歇宿。
到收拾床鋪時,兩人一致要求分房睡,倒是攪得農婦摸不著頭腦,暗嘆:「年輕人真是矯情!」把他們安排在靠東邊緊挨著的兩間房裡,以方便他們半夜幽會。
雲霓白天既受驚嚇又受累,沾枕頭就著。
睡到三四更天,聽到腳步聲,又有兵器破空的響動,迷迷糊糊中還當仍在白天的戰場,一咕嚕坐起來,眼前一片黑沉沉的,才晃悟自己太過緊張。再仔細聽聲音,不是出自別的地方,就在隔壁房裡。
「關千劍,你又搗什麼鬼?」她的氣還沒消呢。
關千劍按龍在天傳授的調息方法,越練越精神,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令他終於忍不住跳下床,拔劍一遍遍使出那妙用無窮的天劍一十三式,並把白天所見雲霓的劍法攙雜其中,這時他嘴裡輕輕吐出一聲:「格!」一劍推出,感覺比之昨天大有進步,聽到雲霓的叫聲,停在空中回道:「白天不要說人,晚上不要說鬼,說人人來,說鬼鬼靈,你不知道嗎?」
雲霓道:「你嚇不到我,我要是怕黑,就不會一個人出來了。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在屋子裡跳什麼?我看你才是鬼上身了。」雖然這麼說,背上不免感到痒痒,把被子一提,頭縮了進去。
她希望關千劍快點開口,這樣會感覺安全一些。可是他好像突躲到很遠的地方,一點動靜也沒有,可怕的安靜在兩人之間沉澱。
「你怎麼不說話?」雲霓的聲音傳到關千劍耳朵里有些悶聲悶氣,語氣也顯出幾分驚慌。
他沒有嘲笑她,而是改以少有的深思口吻道:「自古以來,劍法中就有『形』、『聲』、『氣』之分,三者之中有任何一樣沒有練成,都不能算作一個真正的劍客。大梵谷手,更能將形氣和形聲合而為一,同時使出,聽說臨陣對敵,威力能增加數倍……」
雲霓插嘴道:「這些對於一個習武的人來說,不過是最簡單的常識,你不用當什麼新鮮事一樣向我報告。我師父就是形氣和形聲合一的高手!」
關千劍道:「你師父雲九霄是武林中少有的傑出人才,這個你吃飯時跟我說過的。如果她老人家不是箇中高手,天下就沒有會使劍的人了。」雲霓聽見人家誇她師父,自然高興,還想他就這個話題繼續發揮,關千劍卻一語帶過,接著提了一個讓她頗感泄氣的問題:「但是這些高手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形、聲、氣三者合一呢?」
雲霓一口咬定:「不是沒有想到,而是根本就沒有三者合一。」
關千劍顯然不信:「這是為什麼?」
雲霓道:「這是常識,每個習武的人都知道,就像走路用腳而不是用手,連三歲大的小孩都不會弄錯。」
關千劍不以為然道:「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往往沒有一個人真的知道。如果所有習武者一開始就被師尊長輩告知,三者不可能合一,等於說他們心中先有了這個固然之見,才不敢越雷池一步,尋求突破,而事實上,三者合一究竟有沒有可能,從來沒人真正用心鑽研過,或者有人也曾和我一樣好奇,但經過一番努力,終究一無所獲,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便對後世門人宣稱,三者不可能合一……」
雲霓在被窩中抬手一拍床鋪道:「你的廢話說完了沒有?你的意思是我師父無能,欺騙她的徒弟?那你師父呢?你師父是不是已經知道怎麼三者合一,並且傳授給你了?」
關千劍喪氣道:「沒有人肯作我師父。我也不是特指你的師父無能。」
雲霓道:「幸好你沒有師父,要有也早被你氣死了。」
關千劍道:「我知道你還在為白天的事生氣,不就是開個玩笑嗎?真小氣。」
雲霓道:「你不提白天的事情還好,你一說起,這覺都沒法睡了……」她想到義憤處,早忘了有沒有鬼,掀開被子坐起來,拍著床鋪把關千劍一頓數落。關千劍一句嘴也沒回,黑暗中偷偷地笑個不住。最後見她有滔滔不絕之勢,提醒她道:「大半夜的,別吵到孩子。」就這一句話,仍隱含著佔便宜的心思。雲霓哪能聽不出來,但醒悟到自己確實有些失禮,便忍住不說,鑽回被子,並劃下道來:「明天再教訓你!」
關千劍被她撇在一片寂靜中,不敢再惹她,踮腳走回床上打坐,自己想道:「等有一天我使出一招形聲氣三者合一,看她怎麼說!」
第二天早飯後兩人辭別主人,走到他們家山牆旁邊的橫路上,關千劍像遺漏了什麼東西,一轉身折回去,雲霓在後面問:「你回去幹什麼?還捨不得嗎?」他道:「等等,馬上就來。」
農婦見他去而復返,嘴唇都烏了,戰戰兢兢問:「是不是又反悔了?」
關千劍假裝遲疑道:「我,我……真有點不忍心……」
農婦哽咽起來:「我就知道……」
關千劍慌忙改口:「我沒有反悔的意思,只是我有個要求。——這孩子畢竟是我們親生的,我想讓他隨我姓。」
夫妻兩人都慷慨道:「這個沒意見,跟誰姓都是一樣,孩子是養親的,不是跟誰姓就跟誰親。只要你不反悔,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關千劍道:「那樣就好,名字我都給他起好了,叫關雲長,你們以後就這樣叫他吧。『關』是我的姓字,『雲』是孩子他娘的姓字,最後面那個長字可以丟,前面這兩人字千萬不要弄錯了!」
農婦道:「記住了,忘不了。跟關老爺一個姓,姓得好,名字也響亮!」
關千劍走回來時,雲霓見他滿面春風,起疑道:「你又對他們說什麼了?」
關千劍隨口支吾道:「沒什麼,沒什麼。我讓他們不要虧待孩子。」
雲霓一雙眼睛就像照妖鏡,逼視著他,良久才道:「我回去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