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周末陳川去醫院的時候遇上了三叔陳向前。
「我過來看看你爸爸好得啷個樣了。」給侄兒解釋了一句,陳向前上下打量陳川一眼,問他:「你現在周末都要過來啊?」
「過來先看一下爸爸,然後再回家去。」陳川提著暖水壺給三叔解釋,手上的重量勒得他不得不分心,結果陳向前完全沒有走的意思,倒是跟陳川說:「你把東西放下,我一會兒給你說個事。」
陳愛國這幾天已經好了不少。雖然是中年人,但醫生說他底子還不錯,恢復情況也很好,結合適當的復健,這次手上也不會對生活造成什麼影響。按照醫生的話說:「好生注意點,以後還是可以再去工作,就是不能做太累的活路。」
這件事讓陳愛國的情緒好了不少,雖然還要住院,但是他也難得發火,最近看見陳川更是連重話都不說一句。
陳川匆匆放下水壺,給正在和病友打撲克的父親打了聲招呼,就轉身出去找陳向前去了。陳愛國目送著兒子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轉角地方才收回視線,臉上的表情也從樂呵呵變為眉頭緊鎖。同病室的病友問他:「怎麼了嘛?」
「我那個兄弟每回來找陳川,最後陳川都要不高興好幾天。」陳愛國心裡壓著火,說出來的話也硬邦邦的,「他還以為我這個當老子的人不知道,只是他怕我曉得了不高興,那我就不曉得吧。」他面無表情地說完,把手裡的一對尖扔出去,伴隨最後一句:「現在沒辦法,遲早我要找他說聊齋!」
醫院裡不能抽煙,陳向前索性把陳川帶到了樓下的院子里,一根煙差不多都要抽完,他才一臉鬆快下來的神色跟陳川說:「你曉不曉得你們那個學校有個校長是我們陳家灣出去的?」
等陳向前說話等得快要失去耐心的陳川一下子提起精神。「不可能吧?」他猶自不肯相信,「我從來沒聽到別個說起喲。」
「你那個校長是不是叫陳永軍嘛?」陳向前咬著煙蒂說,「不是擁護的擁,是永遠的永。聽到說是他個人去改的名字。說起來,陳永軍的爺爺還是我們爺爺的親兄弟。只不過他們這一支讀書上頭凶得很,以前嘛是沒得辦法,到陳永軍嘛,他十幾歲就出去讀書了,後來聽到說在市裡頭工作了,就把他媽老漢都接出去,那陣兒他爺爺都死了好幾年,也沒埋在村頭,就埋在市裡的公墓裡頭了,起碼是十年沒回來。」
陳川手裡沁出了汗水,他在衣服上抹了兩把擦乾。問陳向前:「那我該喊他啥子?」
「他跟我還有你老漢是一輩人,」陳向前在水泥花壇上拄熄了煙蒂,跟陳川說:「你要喊他叔叔了。」然後陳向前把他打好的算盤說出來,表情誠懇得很:「川娃兒,我看你是非要讀這個書了。但是現在家裡頭條件你也看到起的。你三叔我的想法嘛,以前我們認不到人,沒這個門路就算了,現在有了這個關係,我覺得川娃兒你要把握這個機會。」
陳川埋著腦袋,咬著嘴唇半天不吭聲,陳向前等得煩了,扔下一句:「反正你自己的事自己看到辦。」就匆匆忙忙地從醫院離開了。他自己也是有老有小的人,陳愛國家的事,他幫到現在,也差不多算仁至義盡了。至於陳川,陳向前還是那句話,他家現在這個樣子,陳川還想要讀書,就得一切靠自己。
在醫院底下木木獃獃地站了半天,陳川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病房。回去之後悶不吭聲的樣子一下就引起了陳愛國的注意。他盯了兒子看半天,陳川恍若未覺地抱著水杯坐在凳子上發獃。陳愛國重重地咳嗽兩聲,粗聲嘎氣地問他:「你木起幹啥子?」
陳川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把手頭已經喝乾的杯子放到床頭柜上,囁嚅著嘴唇低著頭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啥子,就在想事情。」
「快點說!」陳愛國恨不得現在一巴掌扇到陳川腦袋上去。可惜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想要達成願望估計已經是兩三個月以後的事了,不由憋悶,說話也帶上了不耐煩和催促:「川娃兒你一天到黑木起,是不是你三叔陳向前給你說啥事了!?」他突然就敏銳了一把。
「沒有……」陳川聲氣很弱地解釋道:「三叔就問了兩句我最近啷個樣……」他說到這裡,倒是破罐子破摔地看開了,鼓足勇氣問他爸:「爸爸,剛剛三叔給我說了個事,我想了半天,還是想先問哈你的意見。」
「就是,三叔說我有個叔叔現在是我們學校的校長……叫陳永軍……」陳川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父親的臉色,字斟句酌地問他:「說還是陳家你們一輩沒出五服的堂兄弟……」
陳川說的這件事讓陳愛國當時就愣住了。他蹙著眉頭想了半晌,最後嘆了口氣,跟兒子說:「你先把床給我搖起來。」
等稍微能起來一點,陳愛國這才跟陳川講古:「你說的這個人我曉得啊,十幾年前那陣你還多小的時候,陳永軍還帶起他老婆娃娃回來過一次,」他凝神回憶道:「這個人的爺爺跟你祖爺爺是親兄弟,聽到說小的那陣兒就聰明,後來走鎮上當學徒,能幹慘了。沒好久嘛就是4.9年嘛,解.放了要分土地,他就又帶起屋頭的人回村頭,結果因為分地嘛,就跟你祖爺爺鬧得不愉快。」
「那陣他爺爺拖家帶口的回來,村頭都說這個地都分好了,咋辦呢?就說再補貼屋頭幾畝地,然後直接從陳家裡頭分,我爺爺那陣三四個娃娃,本來口糧就緊張,結果他帶起大大小小几口人回來,肯定別個就要少分。兩兄弟就在村頭鬧起來咯,聽老輩子說,還打起來了,結果嘛,我們這家人,和他們那家人,就不往來了。」陳愛國一口氣說完,只覺得口感,又接過兒子端來的水喝了大半潤喉嚨,方才接著說後面的:「後來陳永軍會讀書,恢復高考那陣他就考起大學,後來嘛,就聽到說在城頭落腳,也沒啷個看到他回來了。要說按排行,」陳愛國眯著眼睛心算了一會兒,「該是排到老七,我記得他歲數在我們這輩裡頭算小的咯。」
陳川越聽心裡越沉。等陳愛國說完,他悶悶地開口:「三叔說這個七叔叔現在是我們學校的校長,他喊我去找七叔叔幫忙。」
陳愛國臉色一沉,卻沒有跟以前一樣沖陳川發火。他悶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你個人願意不嘛?」說這話的時候,陳愛國有些不敢看兒子的表情。
陳川低著頭扯衣角,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不是很想去。」少年悶悶地說:「我都認不到他,就要跑去找別個幫忙。這種事,好臟班子,好臊皮哦。」
「那也不能說是外人。」陳愛國說這話的時候自己心裡頭都發虛,「那也是你叔叔嘛,正經上了家譜的,論起來還有關係,那啷個能叫外人嘛。」
陳川忍不住就頂了他爸一句嘴:「十幾年都認不到,突然有天就跑去求別人辦事,好大張臉。換成我,你哪裡來的個人哪裡爬。」
「你這個娃兒啷個這麼說話哦?」陳愛國臉上掛不住,有些尷尬。這件事上兒子的意思顯然更附和正常人的處事方法,因此他也只是這麼說了陳川一句,就沒像以前那樣把他罵得狗血淋頭。陳愛國嘆著氣,雖然不忍心,但還是對陳川說道:「川娃兒,這件事啊,你要聽你三叔的,他也是為你好。有時候,該低頭的時候就要學到起低頭,這個不是丟人。」
陳川一聲不吭地聽完,半天才低著頭悶悶地開口:「我不去,太臟班子了,我不去。」他一連說了兩個不去,在向來個性溫和的陳川這裡,已經是難得的固執了。
陳愛國沒有強迫他,這種事也強迫不來。怎麼強迫?就像陳川自己說的,求人不丟臉,但是這種兩邊幾乎都斷絕關係往來的求人幾乎可以歸類到不要臉裡頭去了。十來年不往來,如今想起別人了,哦,原來是要用別人,人家這是該著你了?是欠你穀子還你糠了?
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
但是,有時候,你知道這個事情臟班子,臊皮,還是只能去做。還是只能低眉順眼地去求人。你想不想讀書?你陳川要想讀書,就要學會不要臉皮。你能挑還是能揀?你陳川的爸爸就是個農民工,現在還在醫院頭躺起,親戚朋友不願意伸手,那你還想要讀書,這是好奢侈的願望!你就只能自己想辦法,豁出去求人!
這是陳愛國想對兒子陳川說的,但是當他看到陳川那張少年人青澀卻也乾淨的面孔時,他卻遲疑了,他是在塵世裡頭打滾幾十年的人,雖然被人說木訥呆板,他卻也是曉得人情世故的,曉得低頭是有多麼的不容易,求人是如何的艱難,一個不好,這就是能徹底打斷一個人脊骨的事情,讓人一輩子抬不起頭的事情。
最後陳愛國長嘆一聲,對陳川說:「事情你自己也清楚了,去還是不去,川娃兒,你也是個大人了,就自己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