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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宋嘉!」陳川越聽心裡越不是滋味,忍不住一下打斷宋嘉:「你說完沒有!」


  宋嘉剩下的話立馬被噎在了喉嚨里。他臉憋得通紅,狠狠地大喘幾下,才將馬上就要衝口而出的怒吼重新摁回胸膛里。他胸膛劇烈地起伏,眼睛發亮,「沒有!」最後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說我沒說完!」


  「你知道什麼啊!」陳川伸手一把將宋嘉推了個踉蹌,他臉色大變,手指都在哆嗦,「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可能嗎!?誰能幫一年的忙!?啊!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嗎?這是我全家的事!」


  宋嘉退出幾步才站定,剛要衝回去,陳川已經大踏步過來,血色彷彿都衝上了腦袋,他一把抓住宋嘉的領口:「你自己賺錢嗎?你現在工作了嗎?你還要靠你父母養,憑什麼說能幫我!?」他簡直是徹底暴怒了——陳川一直是非常溫和,甚至可以用怯懦來形容,但今天晚上他就像一頭被橫衝直撞的公牛,肆意展現自己的怒氣。


  被陳川一推,宋嘉的怒火也騰地一下燃燒起來,恨鐵不成鋼和對朋友深切的關心,同情混合在一起,成為這份怒火的燃料。他反手將陳川一把推到後面,然後咬牙切齒地說:「我是要靠父母!但是那是我親爹媽!我怎麼就不能靠了!?你怎麼就不反省你自己那點自尊心!?你以為全世界都關心你家那點兒破事!」


  這話剛說出口,就看見陳川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一片血紅一點一點地褪為慘白。宋嘉梗了一下,猛然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話有多傷人。後悔和鬱悶兩種情緒咬噬著內心,他咳嗽了幾聲,摸了摸鼻子,訕訕地開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啊!陳川,你別生氣,我真的沒有其他意思……」


  略微穩定了一下情緒,陳川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他看著宋嘉著急的臉搖了搖頭,勉強保持平靜地開口說:「不,你沒說錯。是我自己容易想太多。」他的話聲能聽出明顯的顫抖和哽咽。少年握了握拳,最後終於讓臉上平靜下來,他問宋嘉:「很晚了,要不要回宿舍?」


  宋嘉還想再說什麼,但看看陳川的臉色,最終他什麼都沒說,鬱悶地踢飛了一課石頭之後點點頭,率先一個人朝宿舍樓走去。


  陳川機械地邁動步子,之前宋嘉的話在他耳邊縈繞一遍又一遍,「我就是能靠父母!」「全世界不關心你家的破事!」「你要反省你的自尊心!」


  這些話語化為在眼前巨大的不斷飛舞的文字,幾乎每個字都能深深地扎進陳川最柔軟的心底。他覺得眼圈火辣辣的疼,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他喘不過來氣。他理智上知道不能責怪宋嘉,但感情上,起碼暫時陳川不想看見他。


  回了寢室陳川渾渾噩噩地草草沖了一個澡,看都不看推門進來的宋嘉,自己抱著卷子就趴到書桌前去了。現在是高三的暑期補習時間,宿舍暫時沒有斷電,陳川得以用海量的題目來淹死自己,不然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和宋嘉共處一室而不會胡思亂想怎麼打死他。


  宋嘉灰溜溜地去洗了澡,冷靜下來以後他就很想扇自己兩耳光了。陳川眼睛發紅受傷地看著他的樣子一直在宋嘉面前晃,他不得不生平第一次認真思考:所謂同情和幫助這種事情,究竟是受助者的個人意願更重要,還是施助者的情感滿足更重要。十七歲的少年迷茫了,他想要幫助朋友,卻發現這種「想要」的情感本身存在就傷害了朋友,他發現自己其實做不到問心無愧——宋嘉不得不承認,在想要幫助陳川時,他也許得到了更大的滿足感和優越感。


  這天晚上等到夜深,宋嘉才偷偷摸摸地回了宿舍。房間里理所當然地安靜,他盡量安靜地洗漱完畢,灰溜溜地爬上床,準備睡覺之前宋嘉嘆了口氣,不無惆悵地想——大概明天陳川不會等他一起出門了。


  他是正確的,不僅是第二天,未來的一個星期陳川也沒理他。一方面他們已經面臨開學,老師們似乎有志一同地打算在開學之前講更多的課程,每天的課間休息被壓縮到了最短,連晚自習都向後延長了半小時;另一方面,陳川似乎比誰都要忙,無論什麼時候看到他,他好像都在做題看書,哪怕是吃飯時間。


  宋嘉束手無策。但緊張的學習生活給他帶來的唯一的好處是他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每個人都被迫不斷壓榨自己,他們被老師們告知,如果在這時候選擇放棄或者鬆懈,可能之後永遠無法追上你的同學。


  所以,同宿舍的兩個人在爭執之後的第一次講話,居然已經是開學一周之後的事情。


  陳川逐漸習慣了周末先去醫院再回家的生活。他的遭遇基本上已經在老師之中傳開了,憐惜同情他的老師們在周末會主動給他批假,也會那兩天會講到的知識點在之後盡量抽時間給陳川補習。陳川對此的反應是更加勤奮,甚至到了完全不要命的地步。


  宋嘉在第三次發現陳川半夜爬起來做題之後終於決定不再保持沉默。他專門挑了一個晚上打算和陳川好好談一談,但陳川顯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又是在整個宿舍都熄燈才回來,而那時候,寢室之中被要求保持安靜,尤其嚴禁大聲喧嘩。


  進入九月,白天天氣仍然熱得讓人絕望,但晚上,尤其是凌晨12點之後,氣溫就下降到一個令人舒適的溫度。宋嘉點著床頭的小燈,一邊看書一邊等陳川回來,在他又打了一個哈欠之後,終於聽到了門鎖的響動聲音。


  陳川顯然沒想到宋嘉居然還沒睡——往常這個時間他回來宋嘉已經睡得人事不知了。今天雖然他一直哈欠連連,但明顯還非常清醒,並且更明顯的是,宋嘉在等自己。


  宋嘉沒有吭聲,陳川更不想說話——學習和生活已經佔據了他絕大多數精力,這種疲憊當他回到可以休息的宿舍之後顯得更明顯。自顧自去洗漱出來,陳川發現宋嘉已經拉了一根凳子坐在床的對面,手上還端了一個杯子——裡面飄出陣陣咖啡的苦香。


  「那個。」遲疑半天,宋嘉還是吞吞吐吐地開口了,他用空著的收撓了撓腦袋,「對不起啊。」一邊低聲道歉一邊主意陳川的表情,宋嘉很快說了第二遍:「對不起。」之後的話就好出口多了,「那天晚上我真沒其他意思。就想著說怎麼能給你幫忙。」他說這話的時候很誠懇,「我之後想了挺多的,覺得確實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宋嘉低著頭無精打采地說:「沒有站在你的立場去考慮事情,對不起。」


  陳川抓著毛巾站在宋嘉面前,良久才發出一聲長長的,似哭似笑的嘆息。他沉默地把毛巾掛回架子上,又把臟衣服泡在盆子里打算第二天有空再洗,做完種種一切,陳川才回到床邊,在宋嘉對面坐下。


  「我其實沒生氣。」陳川悶悶地開口:「至少是沒有你想的那麼生氣。」他強調道:「我還是能分好歹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擔心我因為壓力太大受不了放棄高考。」他苦笑了一下,「是我自己太敏感了,其實你也說得沒有錯。」


  宋嘉趕緊截斷他的話:「不不不,這件事是我不好,我們現在不說這個了吧?」他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跳過這個不談,「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但是怕你生氣。」宋嘉鼓足勇氣,終於還是開口:「陳川,你打算怎麼辦?」


  「先等我爸出院吧——現在他已經好很多了,但是還是不能出院,出院以後,經濟上的壓力還是小了很多。」陳川情緒低落地說,「就是我擔心他出院以後回家沒人照顧他。你知道的,我家裡,」他苦笑了一聲,「比起錢,這個才是我最擔心的事。」


  宋嘉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無奈痛苦的朋友。陳川卻像突然想開了一般,嘮嘮叨叨地同朋友發牢騷。他說陳愛國不合時宜的挑剔和讓人頭疼的固執,親戚的推脫,還有需要照顧的母親。陳川似乎終於找到了這個合適的機會,將藏在心底幾乎要爛成一團黑泥的東西一股腦地暴露在朋友眼前,他依然感覺難堪痛苦,卻也感覺到了輕鬆


  最後宋嘉拍拍陳川的肩膀,「我覺得你肯定沒問題的。」他語氣堅定地對朋友說:「語文老師怎麼說來著?梅花香自苦寒來,你現在就是個花苞啦!所以一定要堅持下去!」他呱啦呱啦滔滔不絕,語文老師要是在場鐵定無比感動——宋嘉幾乎把所有學過的名人名言都給陳川背了一遍。


  少年的眼睛清澈見底,陳川在宋嘉的眼底發現自己近乎快要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他第一次沒有隱藏自己的感動,儘管笨拙但依然認真地對宋嘉說:「謝謝你,兄弟。」


  宋嘉閉上嘴巴,微笑漸漸從他的臉上消失,最後他拍拍陳川的肩膀,無聲地嘆了口氣。


  精神上當然可以無比強大,但是精神再強大,物質世界也不會隨著精神的強大而在第一時間發生變化。


  所以,陳川面臨的窘境,沒有什麼好轉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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