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陳川設想過他再次見到母親李秋萍會是什麼場景。但是當他站在院子下的田埂向家裡張望時,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過居然在他家的院子里又看見了三姨李冬梅,而且居然還不止她一個人,外婆和外公,還有三姨夫都在。他一下加快腳步,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後頭索性撒開步子跑起來。
外公李德安吧嗒著旱煙桿翹著二郎腿坐在青條石壘成的院子欄杆上。他最先看見陳川匆匆忙忙地跑上來,被陽光晒成土地的深褐,溝壑遍布粗糲的臉上一下露出驚訝的神色,馬上就高興地笑了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這個李家最有出息的外孫。趕緊過去要把陳川手裡的包接過來,一邊緊趕慢趕地問他:「川娃兒,你是從學校回來啊?熱不熱?快點去喝水,你看你這個一身汗哦。」
陳川面對外公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但這個不妨礙在整個李家裡他最喜歡李德安。順從地將手裡的包遞給外公,陳川旁敲側擊地問:「外公,你們啷個來了呀?」他瞥了一眼正在迅速把頭擺開的李冬梅和笑得一臉尷尬的三姨夫,神情鎮定地繼續問:「我媽媽在哪喲?」
「你媽歡喜得很,喊我們中午吃飯。」李德安說這話的時候心裡頭有點忐忑,也有點為自己擔心陳川反應的態度生氣——不管怎麼說,陳川都是小輩,居然還要看小輩臉色,在李德安這樣的老輩人看來,確實也是很丟臉的一件事了。
「哦。」陳川看出外公臉上帶出了些不高興,不過他不打算對此說什麼。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發現,陳川拉著李德安往堂屋走,「外頭熱,外公走屋頭喝茶。」
三姨夫這時候湊上來,嘿嘿笑著說:「川娃兒好久沒看到了哈!」表情誇張得簡直無法形容,張嘴就是一口黃牙,「哎呀,三姨夫好久沒看到你了!」
面對三姨夫陳川態度就平淡很多了。他只是點了個頭,喊了一聲,就徑直拉著外公往屋子裡走,三姨夫在後頭臉色青一陣紅一陣,最後恨恨地罵了一聲「龜兒子!」也不敢進屋,就在門檻外頭蹲下來。
外婆坐在門口的長板凳上,陰陽怪氣地說:「川娃兒你現在不得了啊,你以後要當大官,要找錢,現在就不認人了。」
陳川轉過來看著她心平氣和地說:「外婆,不要打胡亂說,我還是認人的,只是有些人不敢認而已。」
外婆被他一噎馬上從凳子上跳起來就想發作,結果外公李德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訕訕地坐下去,翹個二郎腿,嘴巴一直悄聲的念念叨叨。陳川耳朵好,聽到幾句例如「龜兒子」「天打雷劈」之類的。他就當沒聽見一樣,給外公倒了涼好的老蔭茶,放好東西就往廚房走了。
外婆看外公舒舒服服地喝茶,火冒三丈地吵:「你個死老頭,川娃兒喊你兩聲外公不得了老哈,我看你都過來跟你這個好外孫打逗湊算了,不要回去了!」
一直沒說話的三姨李冬梅這時候也扯開破鑼喉嚨開口:「他川娃兒翅膀硬了撒,不得了撒,不認人了撒!連親戚都不認了!」她往地上啐一口唾沫,驚地在旁邊啄食的雞母撲閃著翅膀往旁邊飛,騰起一陣灰,撲了李冬梅一身。
「該遭瘟的雞!」她罵罵咧咧地拍打衣服,恨恨地瞪了一眼雞,「老子的衣服!」
「哪個喊你非要站在那裡嘛?」三姨夫也不太看得上老婆的做派,他叼了根煙,吞雲吐霧地說:「非要站那頭,你個人站遠點嘛。」
「呸!老娘就要站在這裡,我看他陳川要把我啷個樣!」
「媽,你忙不忙哦?」陳川輕手輕腳地走到母親身邊,儘可能地放輕聲音跟母親說話。他動作不敢太大,怕嚇著李秋萍。
李秋萍正在炒菜,灶台上擺著幾盤已經炒好的菜。她聽見陳川的聲音才回頭,認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頓時歡喜無限,「你啷個回來了呀?」李秋萍趕緊把鍋頭的菜兩下炒出來,拉著陳川反覆看,「你和你爸爸一起回來的啊?」
陳川勉強擠出一個笑,「沒有。爸爸忙。」他索性洗了手給母親打下手,然後一邊洗菜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媽,我看到外婆還有三姨他們,他們啷個來了啊?」
李秋萍一邊舀湯一邊毫無心機天真地說:「你外公他們說好久沒來看我撒,平時屋頭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他們心頭真是高興。你也是,你要好點吃飯哈。」一邊說著一邊轉過來看陳川,「你看你好瘦哦。」
陳川從母親手裡接過湯碗,哄著她說:「我不瘦,我肉都長在骨頭裡的,不怕的。」
等布好飯菜,陳川面無表情地走到院子里招呼外婆和三姨兩口子吃飯,進門之前他盯著這三個人說:「我媽現在這個情況,外婆你們也是曉得的,好不容易一直吃藥,現在才好些,如果隔哈兒有人不曉得啷個說人話,我陳川確實也是個沒用的,但是跟我老漢一樣掀了某些人的屋頭我覺得我還是做得到的。」
三姨夫生生被陳川的表情駭出一身細汗——他本性里還算是個謹慎本分的老實人,不過是有些油滑,自家跟陳家這麼多年恩恩怨怨他也曉得個清楚明白,說句老實話的話,陳家的大門他是一點都不想進的。
三姨不自然地攏了一把頭髮,嘴裡低低地念念叨叨——她確實被這個敢想敢做的侄兒嚇了一跳。陳川上次請司法所來裁斷家裡糾紛的壯舉現在已經不是在本大隊,而且名聲宣揚到了附近的幾個村子,自然三姨李冬梅的所作所為也被好好傳揚了一番,這段時間,連李冬梅屋頭的兩個娃娃都不想跟媽媽說話,為什麼,就是因為名聲太難聽了,娃娃走到外頭去都要被人笑。
這頓飯吃得意外得不錯。李冬梅終於曉得什麼叫做輿論的威力,這次她本來都不想來陳家,完全是被老漢李德安硬逼過來的;外婆畢竟年紀大了,先前陳川鬧那一出,固然陳川也被說是個心狠的,但是他畢竟是個小輩,怎麼也比不上三姨和外婆被人民群眾各種洗刷,最近連下田都不太敢去了;至於李德安,他一向是盼著家庭和睦的,現在兩邊不鬧了,於他這個老好人來說就是最好的。
李秋萍雖然病了幾年,但做菜做飯手藝還在,幾個人吃得皆大歡喜,吃完飯陳川又給她幫手洗了碗收拾了灶台,才被陳川送到樓上去睡午覺——陳愛國出事前終於捨得給屋頭買幾把風扇,陳川又專門用冰箱頭端了大塊的冰放在風扇前頭,涼風一吹,睡起居然還多涼快。
然後樓底下的幾個人,終於能坐下來正經說事情。
這次李家幾個全部過來,一方面是李冬梅屋頭的娃娃要準備中考,她雖然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但是對娃娃是真的好,農村很少有她這樣********逼著娃娃讀書上進的家長。她雖然喜歡刻薄侄兒,但是也知道十里八鄉陳川的成績勿論誰說起來都要豎大拇指,因此雖然萬般不情願,但是李冬梅還是厚著臉皮來找陳川,想讓陳川給他這兩個表弟補課。
另一個方面,就是李德安聽說陳愛國在工地上出事了。
陳川給幾個長輩上了茶水,李德安往煙鍋里添了點煙絲,慢慢地劃了根火柴打燃,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這才開口問陳川:「川娃兒,你給外公說實話,你爸爸是不是出事了?」
陳川默了一陣,終究還是說了實話——畢竟這事情不可能瞞得住,而他本身也只是希望能暫時瞞住他媽媽李秋萍而已——「爸爸在工地上摔了一下,把腰桿摔著了。」陳川含糊地說道:「醫生說不是特別嚴重,住個把月就可以出院了。」
李冬梅倒抽一口冷氣,哇啦哇啦地又開始喊叫起來:「要住一個月的醫院還不算嚴重啊!你遭醫生哄了喲川娃兒!這回遭老,要遭好多醫藥費喲!」
陳川頭疼地看了一眼李冬梅,再開口口氣里就多了不耐煩:「工地上要賠醫藥費!三姨,是你是醫生還是哪個是嘛?!我不聽醫生的未必要聽你的啊!」
這話噎得李冬梅直翻白眼,一年多不見陳川,這個以前軟綿又寡言的侄兒突然就變得強硬犀利起來,讓李冬梅相當不適應。她不自在地伸手弄了一把頭髮,嘀咕了兩句:「也,書讀多了真是不一樣了嗦。」不過到底也沒再多說什麼了。
李德安老成持重,皺著眉頭想了一陣才問陳川:「你老漢那邊有人照顧沒得嘛?」
陳川喝了口水慢慢說:「我給老漢請了護工。」
這回是外婆不幹了。只不過陳川剛才發威還管點用,沒敢高聲大氣地吼,只是斜著眼睛酸說:「現在川娃兒好有錢了喲!還要請傭人!他外公外婆都沒敢請人,川娃兒就敢請人!一個月肯定又是好幾大百出去!真是敗家娃兒喲!屁都不懂!敗家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