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宋嘉最後還是知道了這件陳川極力想要隱瞞的事。而且知道得毫不費力——那張被陳川帶走的申請回復竟然被他真的忘在了衣服口袋裡,然後被難得想要勤快一次打算幫陳川洗衣服的宋嘉發現了。
這種低級錯誤按理說陳川正常情況下絕對不會出現。洗衣服忘記掏口袋一向是宋嘉的專利。陳川曾經無數次在洗衣服前的階段和洗完衣服打算晾的階段從他的口袋裡掏出無數的東西——錢,鑰匙,飯卡,學生證,表,各類表格,甚至還有一個MP3,理所當然因為進水所以無法再使用。
因此,當宋嘉發現了那張紙之後的震動可想而知。他在第一時間就想去找陳川問個清楚,但隨即就冷靜下來——以陳川的個性,如果他真的帶著這張紙去找他,那不用說,朋友就真的沒得做了。兩年相處下來,宋嘉總算是對陳川敏感的自尊心有了深刻的了解。
三兩下把衣服洗好晾好,宋嘉將這張薄薄的紙張小心地平整以後放在自己面前,然後一字一句地仔細小聲閱讀——陳川周末請假回家,其他住校生卻沒有這個便利,只能呆在學校里上自習。
他花了很短的時間就將最近發生的事理了個大概出來,然後迅速得出結論:以陳家目前的情況,陳川的狀況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說,如果他無法在近期解決自己的學費問題,那他很可能將被迫輟學。
宋嘉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自己出錢幫陳川交學費,或者讓父母出面幫忙。但馬上他就自我否決了,因為他不確定陳川願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而他畢竟不再是孩子,已經知道尊重他人意願的重要性,並且以陳川的性格來說,這種非常類似救濟的幫助他肯定是不會願意接受的。不管別人怎麼看,但陳川一直堅持認為自己和其他同學沒有什麼不一樣,因此,他對所謂的同情簡直到了厭惡的地步。
這種時候宋嘉就無比痛恨陳川多得可以去賣的自尊心。他在屋子裡轉了無數個圈,設想了無數種辦法,包括合理和不合理的,包括常見和不常見的,絞乾了腦汁,死了無數的腦細胞,到最後,他不得不頹然地承認,如果沒辦法讓陳川認同,所有一切幫助辦法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用。
在這個過程當中,他曾經猶豫過要不要告訴趙默和方平。甚至已經到了拿起話筒就要撥出號碼的地步,但最後他還是將話筒重新放回了電話。他實在無法想象陳川一旦知道是他告訴那兩個人實情會有的反應,他也實在不想去想象。而另一方面,這是屬於陳川的隱私,按理說,宋嘉根本不應該去看那張紙的內容,但是看了之後還要傳播,不論以什麼理由,這個就確實太過分了些。
所以,他在寢室里漫無邊際的想了整整一個白天,什麼辦法都沒有想出來。最後宋嘉決定還是等陳川回寢室之後兩個人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努力取得陳川的同意,兩個人一起想辦法。
陳川肯定不知道宋嘉因為他無意間留下的那張紙而知道了全部事情。現在他正在醫院裡給他爸爸陳愛國擦身。護工是個四十多五十的阿姨,陳愛國要面子,只接受她幫他擦擦上半身還有腿,再多沒有了,這種大熱的天氣,哪怕醫院裡日夜開著空調,但四五天下來,還是讓人受不了。
「你看起啷個瘦這麼多喲?」陳愛國現在精神比起最開始好了太多,除了沒辦法做起來要躺著靜養以外,他基本和受傷前也沒什麼區別了——這一點著實幫了他大忙,工地上還願意付他的醫藥費也是因為起碼他看起來並不像會一直起不來要住醫院。他皺著眉毛打量正在努力擰毛巾的陳川,「你是不是又沒好生吃飯哦?」
陳川一邊奮力給他爹擦背,一邊笑著回答他:「苦夏嘛!」神情開朗,完全看不出一點焦慮和痛苦的影子。他把擦髒的帕子丟回水盆,打上香皂使勁搓,說他爸:「別個護工給擦你又不願意,這麼熱的天,你這樣要臭嘛。」
「那個是個女的嘛!」陳愛國不願意了,「男的我肯定願意撒,那是女同志嘛,不好得撒。」
「別個是護工!見的人不曉得多哪裡去了,你倒是還想得多!」陳川不客氣地嘲笑陳愛國。
然後不客氣地指揮他:「把衣服往上拉點,不然啷個擦嘛!」
自從陳愛國受傷之後,陳川對他爸那種莫名的畏懼感一下就少了很多。他似乎意識到似乎刀槍不入高大強壯的父親也是會受傷,會老去,會死亡的普通人而已。他在短短的時間裡飛速成長,哪怕沒有消除全部的畏懼,起碼面對陳愛國的時候,也會頂兩句嘴,而陳愛國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脾氣暴烈,在面對陳川的時候,不經意間甚至會有小心翼翼的討好。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長成。生老病死,莫不如是。
給父親擦完身,陳川已經滿頭大汗。他端起水盆去公用衛生間外的水槽里倒掉,又擰開水龍頭嘩啦嘩啦連頭帶臉地撩起冷水洗了一遍,然後回病房放好盆子帕子,一邊擦手一邊問他爸:「你中午想吃啥子?我去食堂給你打飯。」
「我就想吃二兩小面。」陳愛國咂咂嘴,無限懷念地說:「醫院的飯啥子味道都沒得,沒鹽沒味的,吃起腦殼痛。」
「你的傷口吃不得海椒,醫生說要吃清淡點。」陳川彎腰從柜子里翻出飯缸,對陳愛國說:「你個人老實躺倒,我去打飯。好生養病嘛,爭取早點出院撒。」
同病房的病人看著陳川關門出去,羨慕地跟陳愛國說:「兄弟,你兒子好啊!孝順啊!」
陳愛國一張臉差點要笑爛。他習慣性地往上衣口袋裡,摸了個空才想起來因為醫院禁煙的關係他已經很久沒煙抽了,只好遺憾地放下手。他摸了摸剃成板寸的頭髮,得意地回答病友:「哎呀,他也是現在懂事,平時還不是個犟拐拐。」
「你兄弟說這個話就不對,娃娃好嘛就要表揚嘛。」病友批評他,「一天到黑把別個吼到幹啥子嘛,弄起他黑怕你,有啥子意思嘛。」說完又唉聲嘆氣:「你們陳川可以啦!你看我住院這麼多天,就我女兒女婿過來看過我兩回,問到兒子你曉得他啷個說?有姐姐姐夫在他就不來了!」病友說到這裡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啷個不說有他姐姐幫他吃飯,他就連飯都不用吃了喲?!」
陳愛國安慰病友:「兒娃子嘛,懂事是要晚點,你好啊,有兒有女!」他想起早死的女兒,心裡頭一陣鈍痛,嘆了口氣:「是我這個當老漢的沒用啊,把娃兒拖累到起,他都在上高三,還要跑回來看我。」
陳川打了飯回來——冬瓜燒蝦米,青椒肉絲,然後端了碗骨頭湯,兩隻手佔得滿滿的,連門都開不了,最後還是認識的護士幫他推開門。
飯菜他都只打了一份,醫院食堂價錢不便宜,這麼一份飯菜要五塊錢,他捨不得。所以陳川就和陳愛國說自己口重,這些菜味道太淡,他要出去在外面吃。
陳愛國一面念叨說飯菜難吃,一面等著陳川幫他把床搖起來,飯菜都被陳川放在床上的小桌上,非常方便,把筷子塞到陳愛國手裡,陳川和父親的病友打了個招呼,然後跟陳愛國說:「下午護工要過來,我吃了中午飯就走了,回家一趟。」
陳愛國沉默了一下,點頭同意了。他連吃飯的胃口都消失大半,索性擱了筷子跟陳川說:「我這回出事,你媽是肯定不曉得,你也不要跟她說。我下來做木工之前就跟你媽說過了,她懂起的,其他的你就不要說多了,免得又把她嚇到。」
陳川點點頭,囑咐他爸:「我曉得。你好生養傷,好生吃飯,多喝點骨頭湯,不要想到起省錢,早點把傷養好才是最重要的。我先走了。」
他把包斜挎好,跟同病房的其他病人打了招呼,然後就和陳愛國說:「爸爸,那我走了哈。」
少年在這個夏天似乎又躥了一截,顯得更瘦了,肩膀支棱著單薄的短袖襯衫,深藍色的短褲已經洗得泛白髮舊。挎包是其他孩子絕對不用的帆布軍挎包,這還是陳愛國以前在人武部旁邊的軍需店花十塊錢買的,用了十幾年,還當過陳川的小學書包,一點沒壞。
陳愛國看著兒子,只覺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慌忙低頭,假裝自己要吃飯,粗聲嘎氣地說:「那你路上個人好生點。」
陳川沒有發現父親的異樣,他同其他人點頭致意,然後再一次跟他爸說讓他吃了飯好好休息,就推開門走出去。
夏日燥熱的太陽無遮無掩地曬在陳川身上,他加快腳步,趁著公交車還沒出站,一溜煙地躥上去擠上車,再過幾個小時,他就能回家看看許久不見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