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陳川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覺得時間難熬。
往日里覺得有趣的數學題失去了吸引力,而不論上課還是放學,他都很難集中精神,雖然暫時還沒被老師發現,但陳川知道他的狀態已經引起了老師的注意,證據是一向不太關注他這個方向的老師們上課時已經往這裡看了好幾次。
但他根本顧不上這個了。陳川滿腦子都是那位司法所長最後告訴他的話——下周末她會去一趟陳家灣,然後和大隊書記一起設法解決陳家面臨的實際問題,也就是——錢。
「你怎麼了?」室友的異狀顯然瞞不過宋嘉,更別說陳川也不不是什麼好演員,他在想什麼一向是寫在臉上的。在忍了幾天以後宋嘉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你家裡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陳川嚇了一跳。他正在收拾課本的手頓了頓,然後強裝鎮定地回答:「沒有啊,我家能出什麼事。」他嘿嘿笑了兩聲,卻因為聲音太過僵硬而不得不中途閉上嘴巴——宋嘉一臉的不以為然。
最後陳川嘆了口氣,「沒什麼,」他不想和同學談家裡的事情,所以打定主意一個字也不說:「你想太多了。」
這已經是星期五,這個星期放歸宿假,陳川將最後兩本書塞進書包——雖然知道不怎麼可能,但是陳川還是打算回家看看書,好歹做幾張卷子。然後他抬起頭看著一臉擔心的宋嘉說:「真的,我沒事。」
對,我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以往陳川回家基本都坐中巴車,能省十幾二十塊錢,但今天他歸心似箭,哪怕大巴車的車價他一向頗有微詞,陳川也打算完全無視。他滿心滿眼地想要回家,那時候的陳川真心覺得自己是個將要迎接悲壯戰鬥的戰士,而他也確實做了最壞的打算——證明要不回來,錢也要不回來。
「實在不行,就不念書了。」
陳愛國已經提前知道兒子要回家,他沉默地燒了好幾壺開水,又把陳川的卧室——就是那間雜物室里裡外外地打掃了一邊,煮了幾節香腸,去菜地里拔了幾棵小白菜,他在灶房轉了兩圈,決定去不遠處的表弟家——他家裡承包了幾畝魚塘,陳愛國打算給兒子做一個紅燒魚。
陳川到家的時候紅燒魚都快涼透了。陳愛國默默地端了魚去熱,陳川則打算先去看看母親——自從醫院回來以後陳川母親精神就不太好,白日間總是昏睡居多,但即使是這樣,也比之前一天到晚總是抱著女兒遺照混混沌沌來得好。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父母的卧室,結果就聽到啪嗒一下,頭頂的白熾燈忽然放射出昏黃的光芒。陳川猛地一愣,意識到母親可能聽到自己的動靜了。
「川娃兒,才回來啊?」如果沒犯病,李秋萍實在是一個和善清秀的女人。哪怕生活的重擔過早地讓她的面容上染上風霜,但歲月並沒有將她容貌中的美麗徹底帶走。她勉強從床上坐了起來,看著兒子因為內疚而不知所措的臉,李秋萍勉力笑了笑:「真是,不認識媽媽了啊?」
少年露出一個好像在哭的笑容,「沒有,就是嚇了一跳。」他走到母親身邊拽了根小板凳坐下,忽然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明明在之前,他有無數的話想要同母親講。
李秋萍摸索著起來要給兒子倒杯水,但她氣力實在不夠,這個小的動作也讓她氣喘半天,陳川想要站起來幫忙,被她一連聲地喊住:「你別動你別動。」又定了定神,小心不讓白開水灑出來。
「媽媽你別忙我不喝水。」陳川又是幸福又是糾結,他最後還是站起來把杯子從母親手裡接過來,又扶著她躺回床上。
「你看我真是不中用,就是倒杯水都不行。」李秋萍自責道,她看著陳川的面孔怔怔出神:「我記得上次看見你,你還只有幾歲大,還沒有你姐姐高,怎麼現在一下就長大了啊?」
陳川面色迅速變幻了幾下,最終他平靜地開口:「哪有小孩長不大的啊,都是一下就長大了。」他比劃了幾下,聲音裡帶著故作輕鬆的開朗:「我現在比我爸還要高。」
少年站起來,身姿挺拔,就像山間常見的一棵雜樹,在幽暗的山林里,不知不覺,已經長成了枝葉盎然的模樣。
和城市的高樓小區比起來,農村的房屋似乎從很多年起就沒有什麼變化,不,也是有的,至少這裡也通了電,有了自來水,在李秋萍身體還好的時候陳愛國買了電視機,還買了冰箱,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只要有把子力氣,連山也扛得起來,連天也能捅破了去。但很快生活就翻天覆地,女兒沒了,老婆病了,兒子半大不小,吃窮老子。
堂屋裡擺了張四方八仙桌,兩根長板凳。燈泡昏黃,裸露在牆邊的電線上蒙著一層厚厚的黑灰,屋角擺著化肥和亂七八糟的農具,農藥被收到了灶房的邊角里。地面直接鋪了水泥,牆麵粉了白牆灰,十幾二十年前,這也是四里八鄉數得上的好房子,陳川的爺爺那時候還在,跟村裡人說:「這個房子,只管住,百年不塌」。
哪用百年呢?沒有人,二十年不到的光景,便傾頹至此。
晚飯的桌子上只有父子兩個人。李秋萍的飯菜是陳愛國端到卧室里去的,她現在吃不了多少,幾口就飽了,大多數時間裡仍舊在睡覺。
一雙夾著魚肉的筷子落到陳川的碗里,他抬起頭看著對面的父親,陳愛國對著兒子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好臉色,他板著一張臉收回筷子,一出口就是訓斥:「你看你瘦得跟乾柴樣,你在學校到底有沒有吃飯啊?」
陳川端著碗一邊扒飯一邊悶聲悶氣地回答:「就你覺得我瘦了,我自己還覺得胖了。」
陳愛國喝了口酒,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胖點好,胖點不生病。」他的眼神忍不住往卧室的方向落過去,「你看看你媽媽,就是太瘦了,才會生病。」男人嘆息一般說:「現在好了,她病也好了,以後就好了。」
最後這句話不知道是期盼還是什麼。
「媽媽究竟好了沒有?」陳川覺得飯菜似乎都梗在了喉嚨里。他抱著飯碗,垂著頭,聲音里藏著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不安:「媽媽……真的是精神病啊……」
陳愛國一巴掌不輕不重地甩到兒子腦袋上,險些把陳川扇下凳子,他板著臉開罵:「就曉得打胡亂說!你媽媽怎麼會是精神病?」他又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把兒子往自己這邊拉了一把,粗魯地往陳川頭上一胡嚕,「你媽啊,就是身體不好,你看她都瘦成啥子樣了。」
陳川眼睛亮晶晶地咧開嘴笑了起來,嘴角還沾著飯粒和油漬,就像是要對父親的話表示無比的贊同,少年一邊重重地點頭,一邊說:「對頭,媽媽就是身體不好!」
他呵呵笑,心滿意足地往嘴裡扒了一口飯。
和葉樹約的時間是周末,但當時忘記問她到底是周六還是周日來。陳川有點發愁,他很想提前和葉樹溝通一下,問問這個司法所長到時候到底要怎麼辦。想來想去,他覺得可能得問問村支書的意思。
再想了一會兒,他真是覺得一點坐不住了,和父親說了一聲,陳川打著手電筒趁著還不太晚找到了村支書家裡去。
「葉樹說要來?」安書記叼著紅塔山煙的過濾嘴,聲音有些含混。他讓兒媳給陳川上了一杯糖水——現在天已經黑了,再說小孩子不好喝茶。
「嗯。」沖那位年輕媳婦靦腆地笑了笑,陳川又趕緊將注意力放回安書記的身上,他不太確定這位書記的想法——安書記全名安全青,在陳家灣大隊當了快二十年支書,他不姓陳,和陳家族裡沒什麼相干,也和陳家灣另一個大姓李家沒關係,相對來說地位更超然些,不過也更不好插手這兩家的事。
安全青吧嗒了兩口煙,「她願意來啊,是好事。」書記有滋有味地嘖了一口釅茶,又對陳川說:「喝水,喝水。」
陳川趕緊喝了一口,又眼巴巴地看他。
安全青叫這孩子看得為難起來——他實在不想摻合這家人的事。陳愛國家裡困難,多半事出在堂客生病這件事上,而陳家灣上下,都對李秋萍為啥生病知根悉底。當年陳愛國家閨女出事的時候,哪家沒在背後說李秋萍胳膊肘朝娘家拐,結果把自己女兒斷送了性命。
不過,也要說是這姑娘性格太剛烈。
這就扯得太遠了。安全青就這茶杯又吸溜一口,摩挲搪瓷茶杯,實在是可憐陳川這孩子,他耷拉著眼皮終究還是說了一句:「葉樹啊,是公家人,要講道理。」
陳川嘴唇嚅動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啥話來。他知曉那位司法所長是公家人,是他不長的生命中所認識的願意為他家講道理的好人,但生在骨子裡屬於農民式的狡猾天性告訴陳川,在鄉間的村落中,公家人,有時候也占不到什麼便宜。
他終於憋出一句:「安書記,要是葉樹來,你能不能來我家做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