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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陳川進來順手掩上門。


  聽見是個少年聲音,安書記有些奇怪的抬頭,這才看見了他們村那個在重慶念高中的陳川。不比一般的鄉人,能當到大隊書記的多少見過些世面,安書記臉上就帶了笑:「喲,川娃兒,難得看到回,回來耍周末哈?」一邊起身。


  陳川有些習慣性怯場,囁嚅著嘴唇說不出話。半天才僵硬的點點頭。


  書記倒是善解人意的問:「找我啥子事嘛?」


  這句話一下讓陳川想起他的來意。心裡一定,也就不怎麼緊張,還算是條理分明的將事情說了說,末了問:「安書記,你看要怎麼辦啊?」


  安書記讓陳川坐了,然後自己踱回座位坐下,端著茶缸眯著眼睛半天不說話。


  農村裡半大小子也當大人看。不過陳川算個例外,他彷彿是書讀太多,把人讀木了,人家叫坐就坐,在嘎吱作響的舊藤椅里坐了半邊屁股脊樑筆直,視線里就大隊書記的兩條腿不緊不慢的來回移動。看得久了,眼睛都花了。陳川怯生生的喊了一句:「安書記……」


  再往下該怎麼說,他自己也不知道。


  能在農村當大隊長一當十多年,眼裡手裡比一般農人活泛得就不是一丁半點。安書記是斷斷不肯自己去找李冬梅,先不說那個女人撒潑耍賴能當著全村人啐你一臉的唾沫星子,在場壩上扯著喉嚨乾嚎個三天三夜不罷休,單一條,陳家的事情他一個外姓人管,天大的道理也說不過去。


  鄉村中還保持著對過去諸多傳統和習俗的敬畏。陳愛國的老父親雖說死了好些年,但同輩的長輩尚在,只要一沒偷二沒搶,沒殺人沒放火,沒犯著國法天條,外姓人不管多大的官,也容不得插手別人的家務事。


  「川娃兒,你看,你們屋頭的事,外人不好插手得。」安書記在少年面前站定,陳川眼巴巴的看著他,可憐到了極處。這副樣子讓大隊書記看了很有幾分唏噓,但他還是拿定了主意不管陳家的爛攤子。


  陳川的聲音啞了幾分:「安書記,我們屋頭的事確實沒得法才找到大隊調解。」他有些說不下去,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愣生生咬出一排牙印。


  安書記嘆口氣,把茶缸往桌上一放。「川娃兒啊,不是我這個當叔叔的不幫忙,確實是你們屋頭的家務事,應該找到你們屋頭老輩子講撒。」


  少年只是搖頭。「我們姨媽凶得很,老輩子都不敢管。」他望著大隊書記懇求:「安書記,我爸確實沒得辦法,這還想到起找你。」


  安書記有些為難。這件事是個燙手的山芋,出點差錯就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但是說不管吧,人家孩子都找上門,那個李冬梅也實在過分不像個樣子,所以說不管這話也說不出口……


  最後他一拍手。「哎呀我怎麼把他搞忘啦!」


  人有急智,還真讓他想出辦法了。


  陳川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的看著忽然就一臉喜色的大隊書記。


  「……記著沒有嘛?」講了半天,講得口乾舌燥,安書記聽下來灌了一大口釅茶,然後抹抹嘴巴問,「知道啦吧?」


  陳川只顧點頭,腦袋快點得跟雞啄米一樣。他朝大隊書記深深的鞠了一躬,直起身說了一句:「謝謝安書記!」然後轉身就跑。


  安書記在後面樂呵呵的看著他越跑越遠,自己也覺得點子實在不錯。


  轉天就是三角鎮上的趕場天,陳川起了個大早背了一筐陳愛國平日里挖的草藥和野蔥去場上賣,也是他運氣好,日頭漸高的時候東西就賣得差不多。他找了個麵館花了兩塊錢吃碗面,借人家廚房裡的自來水洗把臉,又跟老闆說好把背簍暫時放在店裡,閑談時候老闆聽說他要去司法所,趕緊告訴他現在司法所搬到鎮政府里去了,陳川道了謝,認認方向,徑自朝鎮政府走。


  安書記給他出的這個點子說不上多高明,不過在當時的陳川看來卻是最後一根稻草。


  「川娃兒,這樣,你去鎮政府裡頭找司法所,然後找他們那個所長,叫葉樹。他管得。」


  「一(ye)豎?這個人的名字怎麼這麼怪啊?」


  「哎呀,是樹葉的葉,大樹的樹,不是那個橫豎的豎。」


  陳川謝過為他指路的工作人員,忐忑不安的站到漆成黃色的門板前,抬頭望了望那塊寫著三角鎮司法所的門牌,鼓起勇氣敲了門。


  「進來嘛,門沒鎖。」


  他覺得手有點抖,腿也軟好像快站不住,趕緊定定神,手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這才小心翼翼的推開門。


  門裡面的女人頭上戴了頂報紙折的帽子,臉上大汗淋漓,左手抓著簸箕右手抓了把掃把。她看見陳川傻乎乎的站在門口不動彈,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一身裝扮實在是不合適。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剛才搬過來,辦公室髒得很,」她趕緊摘了紙帽子,又把簸箕掃把堆到牆角,轉身又說:「進來進來,不要站在門口嘛。」


  陳川這才像大夢初醒一般趕緊往屋裡走。


  「是屋頭大人喊你來這裡的?」那個好像是工作人員的女人在一邊的臉盆里洗手,順口問了一句。


  「不是……」


  「唵?你自己來的?啥事嘛?」她背對著陳川,正拽著毛巾擦手。


  「……我,咳咳,我找葉樹……」陳川清了清喉嚨,可惜聲音還是不比蚊子大多少。


  「找葉樹?」那人轉過身笑了笑,「我就是撒。」


  陳川一下睜大眼睛。「不是男的嘛?!」然後醒悟過來實在是不禮貌,漲紅了臉手足無措的解釋:「我看那個名字像得很……」


  葉樹自己倒無所謂。當年她第一次到司法局報道的時候,人事科的人就嚇了一跳,說怎麼是個女孩子。工作這幾年,聽了名字再看她人的沒有一個不說:「看名字還以為是個男人!」


  「啥事嘛?」她取了個紙杯給陳川接水,飲水機是鎮政府淘汰下來的二手貨,出水不太利落,她一拳捶上去,整個機子都晃了晃,然後原本一股線似的水立刻嘩啦嘩啦響。


  「飲水機有點毛病。」葉樹一邊解釋一邊把杯子遞給陳川。


  陳川被剛才葉所長那拳嚇了一跳,看見水杯遞到自己跟前趕緊誠惶誠恐的接過來,他實在是緊張,說話聲音都在抖:「謝謝。」


  「你叫什麼名字?住哪裡?還在讀書沒?」


  聽見葉樹問話,陳川趕緊將沒喝幾口的紙杯放到桌子上,他有點怕這個所長,眼睛都不敢看她,就低著頭回答:「我叫陳川,住在陳家灣大隊,在重慶讀高中。」


  「哎喲,在重慶讀高中哦?」葉樹有點吃驚,那幾年農村孩子在縣中念書就被認為不錯了,在市裡讀書真是極難得的事。她重新打量陳川,這一看就多了幾分喜歡,眼前的男生雖然穿得舊,但是一身清爽乾淨,長得也是斯文秀氣的樣子,換身衣服就沒人相信是生在農村。


  「叫陳川對吧,你有什麼事?」聲調就放軟了許多。


  「我們屋頭,我媽生病了,我爸去找外婆借醫藥費……」


  葉樹聽陳川說完,眉頭就擰起來。她字斟句酌的說:「陳川,是這樣的。我們這個司法所啊,確實可以幫村民進行矛盾調解,但是像你說的情況,我們也只能以勸說為主,畢竟你媽媽現在的監護人是你爸爸,理論上,該你爸為你媽出醫藥費。你外婆出錢是基於母女之間的感情,不出錢……」她頓了頓,覺得下面的話對這個只有十幾歲的孩子有些殘酷,「也說得過去,只是說聽起不好聽罷了。」


  陳川沉默了。他半響開口:「那我媽的證明現在外婆手頭的,姨媽他們拿起去領錢。」


  這回輪到葉樹驚訝。「什麼證明?」


  「我們家裡很困難,媽媽又不好,結果幾年前大隊就給我們家開了個證明,說是每個月可以領點錢,都跟五保戶一樣。結果我姨媽過來找我老漢要走了,說是她幫我媽領。」


  「結果從來沒把錢給你們是不是?」


  「……姨媽家裡也有兩個弟弟要上學……」沒有直接回答,陳川把頭壓得很低。


  司法所長嘆了口氣。這種事她不是沒遇到過。在鄉村裡過於老實的人家往往會和陳川家一樣,成為親戚朋友佔便宜的對象。城市裡的人以為鄉人純樸,民風淳厚,但其實到了這個年代,人人向錢看,再來要求生活本就艱難的鄉村一塵不染,葉樹搖搖頭。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可以找你姨媽把證明要回來,只要你能夠舉證,要求你姨媽將過去領的錢全部還給你也可以。」葉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潑冷水:「只不過這種事是說起簡單,到時候還是要你們大隊配合,不然你姨媽硬是不拿出來我們也沒有辦法的。」說到這裡她不禁嘆氣,司法所不是公安局派出所,沒有執法權,所能做的也只是見效不大的說服教育。像這種情況,他們其實也是沒有多少辦法的。


  不過對陳川來說,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他站起來認認真真的給葉樹鞠躬,倒把葉樹嚇一跳:「哎喲哎喲!用不著用不著!」


  「我們家裡的事沒人管,我也知道可能最後還是沒辦法,」陳川笑了笑,「現在有人管,我就知足了。那葉所長,我先走啦,家裡現在只有我爸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


  「行啊,這樣,你下禮拜還回來不?」


  「什麼?」


  「我到時候走你們大隊,然後叫上大隊書記看能不能解決。」


  陳川瞪大眼睛,然後他忙不迭的連聲應道:「我回來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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