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第三節 露娜與雷古勒斯(上)
靜夜。
圓月灑下幽光,在一隻蟋蟀的身上投下渺小但輪廓清晰的影子。蟋蟀對於月亮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它只知道在這涼爽幽靜的夜晚,它應該鳴叫,為了創造寧靜而打破平靜。要不是它的蟲鳴,人們不會感受到這夜晚是多麼的安靜,靜得能夠聽清它的每聲鳴叫的每個音節。蟋蟀沒有人類的智慧,所以它也不可能領會人類感情的複雜。它從草叢中跳到了一片木板鋪設的地面上,木頭表面的潮濕令它感到不妙,那是死亡的預兆。
儘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但它卻並沒有因此而轉身逃開。它放慢了鳴叫的頻率,也放慢了前進的速度。它以一種常人看來幾乎沒有移動的幅度在潮濕的木板上前進著,它相信不遠的前方定有海洋——蟋蟀並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對它來說,一片水窪就足以稱為海洋了。海洋是令它恐懼的,因為一旦掉入,就已經宣告了死亡。不識水性的它們只能不停地在水面上掙扎,直至沉入水底。它已經目睹過太多的同類就這麼死在了它的面前,所以這也讓它變得格外謹慎。
蟋蟀又往前爬行了一段距離,它並不習慣這種緩慢而憋屈的前進方式,它嚮往蹦上高空的快感,可是現在為了保命,它只能暫且擱下夢想。它突然發覺自己的視野變暗了,它不能看到那高掛的圓月了,一個巨大的影子將它籠罩,它的前方出現了高山。
說是高山,也只是對於蟋蟀而言,因為在它看來能夠擋住視線的高大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它隨後又發現這座「高山」與它之前見過的那些有點不太一樣——沒有起伏不平的泥土,沒有翠綠的植物,而是十分光滑白皙,雖然上面有著幾道長長的帶狀痕迹,但比起之前它所見過的那些高山來,這已經光滑了太多。它還注意到那「高山」上有著數不盡的水珠,有好幾滴水珠正順著那山脊慢慢流下來。蟋蟀迷惑了,它不知道它看見的是什麼,但那些水珠加劇了它的恐懼。突然,那座「高山」動了,一瞬間變得更加高大的同時也濺起了大量的水花。蟋蟀沒心思研究那「高山」凹凸有致的輪廓了,它長嘯一聲,快速跳回了旁邊的草叢。
這裡是聖魯卡斯主城赫爾的一家旅店裡的露天浴池,不久前露娜用她的身份包下了整間旅店,所以此刻的浴池中才會只有她一個人在。
露娜往自己身上潑了一瓢水,儘管她知道每個地方的水都差不多,但故鄉的水在她的心裡卻還是蘊含了太多情愫,令她感到心安,畢竟她已經十二年沒有回來過了。她望向旅店的一間燈火通明的客房,房內的燭火在窗上投下了三個人影,露娜知道他們三個大人物又在那裡談什麼大事了。
露娜又蹲了下去,把自己整個身子都泡在水裡,她身上的各種傷痕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她扭頭望向了自己左肩上的那塊烏青,那是半個多月前在珍珠院被一個粗暴的客人從樓梯上推下去,撞到牆上時留下的。那個客人的要求每次都十分苛刻,甚至有些無理取鬧了,老鴇從來不會讓麗貝卡她們這種金字招牌去招待,以免被他傷了以後價格上大打折扣,所以這個活每次也就落在了露娜的身上。
露娜順著肩膀往下摸,她摸到了一條長長的帶狀痕迹,那一塊的皮膚明顯粗糙了許多。露娜記得這是五年前一個喜歡施虐的客人用皮鞭給她留下的,當時的她儘管已經在珍珠院待了五年了,但對於這種類型的客人卻還是沒有接待過。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皮鞭抽在她身上時的每一絲疼痛,還有那痛不欲生時卻得強顏的歡笑。
她的手慢慢摸到了自己的小腹,上面有著幾個小紅點,像一個個疙瘩似的,與周圍的皮膚極不協調。那是在她進入珍珠院的三年後,她第一次作為惑珥接待客人,當時由於她是新手,老鴇開價很低。她接待的第一個客人是個白凈的書生,看起來挺斯文的,可是他在床上的表現卻與他的外貌完全相反。那天夜裡在珍珠院最小的漆黑房間里,初次服務的露娜體會到了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屈辱與恐懼。那個客人肆虐著她身上的每一個角落,如同一隻發現獵物的猛獸,毫不留情地玩弄著它嘴上的大餐。他的指甲挖進了露娜的小腹,幾乎快要剜出幾塊肉來,鮮血順著他的指甲流遍了他的整個手掌,然後慢慢滴落在床上。露娜尖叫著呼救,可是這種呼救在這個地方並不會引起任何的注意,她越是呼救、越是害怕,那禽獸就越興奮,直至她昏倒在了床上。
露娜蹲坐在浴池裡,她看著自己胸前彎曲的膝蓋,一道從大腿經過膝蓋直至小腿的刀疤清晰可見。那是在十年前,她剛來到珍珠院沒多久時老鴇給她留下的。父親死後她一個人在瓦西利安無依無靠,她遇到了一個答應幫她的大叔,可是最後卻被那大叔賣到了珍珠院,她不知道那個大叔為什麼要欺騙她,她想要逃跑,找到那個大叔尋求一個解釋,可是卻被老鴇抓住了。為了不讓她再動逃跑的心思,老鴇給了她殘忍的懲罰。老鴇說她臉上已經夠寒磣的了,再划傷就更加賣不出去了,於是便用小刀在她的腿上留下了那道傷疤。
「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露娜自言自語著,猛地擊打了一下水面,濺起一陣水花。她又望向那房內議事的三個男人投在窗上的影子,雷古勒斯的影子輪廓分明。她想著這些天雷古勒斯為她做的一切——去珍珠院消費卻沒有動她半根毫毛;用了全部的財富毫不猶豫地給她贖身;為了與她的承諾而甘願冒生命危險成為大主教的試驗品;為了帶她回聖魯卡斯而去向他討厭的教會求助……明明相識不過十來天,為什麼他會如此為她付出?她現在對雷古勒斯也沒有像對其他男人那樣的本能的厭惡與噁心的感覺了。
「難道我喜歡上他了?」露娜在心裡自問,「不,不會的,他不過是個臭男人,一定是有著什麼陰謀,在等我放鬆對他的戒備……」露娜的手摸到了自己右臉上的那片月牙狀的疤痕,關於這疤痕的來歷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雷古勒斯好像對她的這塊疤痕很感興趣。那兩個騎士倒是一直對她留有戒心,而雷古勒斯卻是對她無條件地信任,有時候越是示好的人就越有問題,畢竟他們都是信不過的男人。
在珍珠院的十年,令露娜對男人的恨意達到了頂峰,而十年之前,本是有著一個能讓她無條件信任的男人存在的,那個人便是她的父親。可是從她父親死後,已經沒有哪個男人能夠讓她信任了,她就是因為信任了一個陌生的男人,才會被賣到珍珠院遭受十年的折磨。「男人,都去死吧!」
旅店的客房內,丹可正與雷古勒斯和馬歇爾商量接下來的計劃。
「那丫頭呢?」馬歇爾躺在靠椅上懶洋洋地問。
「露娜她在後面的浴池洗澡,她也沒興趣參與我們的話題,就不用管她了吧。」雷古勒斯說。
「那個神秘的丫頭不在就算了,那麼我們就快點開始吧!」馬歇爾不耐煩道。
「等等!」丹可說著用手指往他們面前的小桌上一點,瞬間便出現了一個屏障將他們三人包裹在內,外界的聲音此刻都被隔絕了,「那姑娘該是聽不見了,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談正事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雷古勒斯對丹可皺眉,「你們一個個怎麼都對露娜這麼敵視?即便是在她幫助你們成功潛入之後,你們還要這麼對她!」
「這便是我們要談的第一件事。」丹可抬起一隻手,示意雷古勒斯安靜,他對雷古勒斯也沒有了剛得知他的戰神身份時的那種尊敬了,也許雷古勒斯在他們的眼裡更像是個涉世不深的莽撞小鬼,而不是所向披靡的戰爭之神。
「是什麼?」
「你對這個叫露娜的姑娘了解多少?」
「了解多少?」雷古勒斯突然愣住了,雖然已經認識露娜十幾天了,可是這所謂的「認識」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是露娜·沐恩外幾乎一無所知。
「你們也看到之前守衛們對她的態度了,她能夠讓守衛列隊迎接,地位和權力都不可能是一般人。」丹可說,「你提到過她的姓氏是『沐恩』,這便讓我想起了不久前我在王國高層那裡看到的關於聖魯卡斯的資料,其中提到過沐恩家族是聖魯卡斯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他們也是聖魯卡斯最古老的家族。在機密文件里提到他們家族擁有『令萬物臣服的力量』。聖魯卡斯能有今日之成就有一半是他們的功勞。但在十二年前,沐恩家族的主人突然失蹤,他們也就從此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