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憶
日銜西山,倦鳥歸巢。
忍冬奉太后之命,將李大人送出長樂殿,折回殿中時,青黛正領著宮人置備晚膳。
即便適才僻靜,可隔牆有耳,許多話不便多言,二人只低聲細語了少頃就打住不言。雖不知青黛是否理解她的憂慮,亦不知青黛作何想法,但如今有人可與自己分擔同一個秘密,忍冬頓覺壓在心上的巨石輕減不少。
入殿後,便隨青黛一道忙活起來。
青黛看了她一眼,想起方才事,眉梢一蹙,卻抿唇不語,眉間的褶皺不復平整。
耳朵辨聲,眼睛視物,為人五官重中之重。人對世間日月星辰山河百川花鳥蟲獸男女老少的感知理解,定賴此二者。眼睛於人的重要性,再無需贅言。
然太后失明,彷彿只是一座描金鏤花的梨花木屏風年久破損,遭蟻噬出了幾個極小極小的洞,倘不細觀,瞧是瞧不出的,縱有缺憾,屏風依舊可用。她如今看不見,眼睛固然略有些空洞無神,失了幾分往日的靈動,卻仍能理政,聽人口中布局便能與其口中對弈,便是進食,她業已漸漸學會依靠自己,而非旁人。
擺膳后,忍冬為太后布菜,她只布菜置飲,做好了,便恭候在旁。
溽暑未消,天熱,人胃口便不好。
膳食已做得盡量清爽開胃,但吃到嘴裡,被一碗碗黑黢黢的苦澀湯藥麻痹了味覺的舌頭卻嘗不出甚美味,再是山珍海味,都與干硬的饅頭都相差無幾了。
太后在席上靜坐,起筷停箸莫不儀態端方,她本無胃口,吃不下東西,勉力進食,才好歹吃了小半碗米飯。驀然,她不知怎地想起先帝,生命的最後幾年他當是度日如年罷,所食珍饈無味無覺,無所依靠,亦無留戀。
幸而,幸而……自己尚有許多事未做,尚有遺憾待彌補,更尚有牽挂。
太后唇邊噙了抹淺笑,她沒有每日詢問旁人,夏苗幾時結束她心中有數,約莫這幾日,小七便該回來了。
她正想著,鼻間忽然嗅到一陣類似腌漬食物開壇的香味,這味兒頗濃,且愈嗅愈醇香,隱約可聞酸辣氣息,引人鼻翼翕動,口舌生津。還不及問是何物,她手上便多了只碗,隔著瓷碗感知溫度,當知米飯不熱不涼,是恰適宜進食的。
她方才已停箸,便是忍冬都知曉她脾氣,不敢勸她進食。
「小七?」太后低聲問道,她略有些吃驚,但旋即平靜,只嘴角微微上揚顯出欣喜,「該明日到的,你又趕路了。」
聽見責怪,唐瀠只笑了笑,邊將腌菜的壇瓮封上邊接過宮人遞來的手巾擦手:「不曾,車駕本就腳程快。阿娘,您快嘗嘗這米飯——不知是何緣故,楚王叔爺生前釀酒,如今的楚王叔卻好腌菜,夏苗狩獵,他口味刁鑽,嫌野味膻氣,險些將家裡腌菜的罈子都搬空了。他進了幾壇,我嘗過,覺得好吃,便帶來給您嘗嘗。」
唐瀠凈了手,支著下巴痴痴看向太后,似要將連日看不見她的缺憾都補回來。
先帝在時,太后亦曾隨駕夏苗,獵場與都城相去幾何,來回幾日,她怎不知?車駕再如何腳程快,若不趕路,今日定是到不了的。山路艱險,不舍晝夜地趕來,個中辛苦,唐瀠只輕描淡寫地略過,太后心中一暖,本無胃口,又重拾筷箸,淡笑應道:「好。」
路途奔波,不提她趕路定是不及吃飯,即便吃飯也定然吃得不好。
太后吩咐下去,宮人忙置了新碗新筷,為唐瀠布菜置飲。
唐瀠吃著飯,目光不離太後半寸,見她比往日進食略多些,眼角便微微彎著,笑了起來。兩人靜默無聲地進食,片刻后,唐瀠見太后吃得慢了些,頻頻停箸,便知她已飽腹,只是自己的心意她不欲辜負,只好勉強。
又一次停箸,忽覺手上一輕,卻是瓷碗遭人搶了去,耳邊是唐瀠嘴裡塞著飯鼓鼓囊囊的說話聲:「唔——同樣的飯菜,總是阿娘的看著好吃些。」
池再見她拿了太后那碗米飯吃得狼吞虎咽,在旁噗嗤一笑:「陛下是饞這腌菜罷,奴再給您拌一碗?」說罷,十分殷勤,捋捋衣袖,便欲開壇。
忍冬與青黛聞言,俱都以「注孤生」的同情眼神看向池再,既而相視一眼,又低頭下去,心事重重。
再拌一碗,哪還吃得下!
唐瀠不好令自己「搶飯吃」的原因太過昭彰,又為阻攔池再,只得找了個人背鍋:「吃下這碗便飽了,再拌一碗卻是多餘。這壇腌菜哪能如此浪費?阿娘,你是不知,楚王叔和楚王叔爺實是一脈相承的吝嗇!獻了幾小壇,待我回來再賜予宗室里幾個老人家,哪還剩什麼?」
知是玩笑話,太后便隨口道:「他是你長輩,你不好說他。你既這般生氣,待他回京,我替你說他,如何?」
「這倒不必……」唐瀠搖搖頭,眼中滿是說瞎話阿娘都會給她捧場的幸福,又正色道,「這腌菜,是王叔府中私菜,他說菜譜不外傳,教不了宮中庖廚。我卻不是外人,可向他學來,做給您吃。」
「你是皇帝,日理萬機,無暇學這個,莫花時間。」太后雖是不贊同此舉,但話中並無不滿,只是哄她,「只你在,我便吃得下東西,好么?」
她聲音本就如清風朗月般輕柔空靈,一句降低了語調的「好么」又裹挾著滿滿的寵溺,直聽得人心坎發軟。倘若這是在私下,周遭無旁人,唐瀠定然渾身□□難耐,要撲進她懷裡央她親親臉抱抱人揉揉腦袋了,但現下不許。
唐瀠按捺下看她的衝動,只顧低頭扒飯,支支吾吾地說:「好。」
心裡想的卻是,即便我是皇帝,能為你洗手做羹湯,博你一笑,且能讓你進食多些,又有何不可呢?
飯後,兩人出外散步消食。
月上柳梢,星辰點點時,便回到殿中,說起夏苗的事來。
「京中幾處衛所的軍士皆精神抖擻,排兵布陣的演練亦是氣勢豪邁。即便宗室子弟,往年懶散慣了,今年在番夷面前,倒是一個個較起勁兒來,不輸家國臉面。這夏苗,邀弗朗基國參與,一則揚我國威,二則探他底細——來人是位中年將軍,演練時瞧他頗有幾分底氣,只怕國中軍威士氣並不遜於我們,槍法亦是極好……」
海禁緣故,國人對西洋玩意不甚了了。唐瀠說到此處,便頓了頓,欲為太后解釋,太后卻道:「他們不使弓箭,使的□□。」
唐瀠很是欣喜,點頭:「嗯,阿娘您知道?」
太后淡笑,宮燈燭火搖曳,映在她眸中如一川星河:「知道。我幼時在金陵,離海州不遠,常有行腳商往返兩地,有甚賣甚。我不便出外,忍冬替我買書,她不識書,見書便買,淘了一本……」她擰眉,略想了想,想起來時眉梢舒展,語調上揚,分外可愛,「叫《四海圖志》。內容已記不清了,裡面所繪所載皆離奇古怪,我只以為是《山海經》之類的書,內容幾分真幾分假,不免誇大。」
「近日海州出了事,我方想起,書里確實提及弗朗基國。」
聽起太后提及兒時往事,唐瀠興趣滿滿,忙岔了話題:「府中藏書不夠,卻還需在外買么?」
太后搖頭淡笑,從容如她,竟顯露出些許無奈:「汗牛充棟,看都看不完。日日經史子集之乎者也,小孩兒豈會喜歡,被逼著,唯有設法解樂。雖都是書,到底上不得書架的有趣些。」
唐瀠只當她這般腹有詩書氣自華的人,愛看書是天性,卻不料竟是被迫,好奇問道:「阿婆逼您看書?」
太后沉吟少頃,答道:「說不上是逼,只是嚴厲些。她年少家貧,登科及第是寒窗苦讀方有的成就。生下我,顏家的女兒不做官,又家底殷實,本無需博聞廣識,她為此常與阿爹爭執,誓要我好好念書,證明給阿爹看,女子不輸男子。」
「我本喜歡看書,被她強逼,反厭惡了。我不看書,尋阿爹下棋,阿娘若來找我,我便躲阿爹身後,便是阿爹替我挨罵挨打了。」
唐瀠:「大父豈能次次都在?」
說起父母和睦其樂融融的往事,仿若回到從前,氛圍溫馨舒適,太后整個人鬆懈下來,聲音都帶著些慵懶:「是,阿爹常常不在,我便去尋你阿舅,央他容我藏匿於花樹後面。那花樹,他珍視如命,擔心阿娘生氣,放火燒了它,竟將我出賣了。阿娘打我,捨不得用力,疼是不疼,我卻故意哭嚷給你阿舅聽,惹他難受,此後便再不將我出賣了。」這阿舅,說的該是顏殊。
「如今回想,自己竟有如此頑皮且不講理的時候。」太后無奈笑笑,又向唐瀠道,「倒是你兒時好些,我讓你做甚便做甚,讀詩給你聽時也不走神,滴溜溜的黑眼睛只盯著我看,竟乖得不像個孩子。」
唐瀠看著太后頗有些心虛。自然不像個孩子,倘若論起年歲,前世今生加起來,怕是您叫我阿娘了——這話,她是不敢說的,只在心裡默默嘀咕了幾句。同時,又在腦海中暢想了太后所說的場面,不由頻頻笑出聲來,太后問她,她只說覺得可愛,眼前這麼一個從容有度,清冷嚴謹的人,兒時竟分外活潑跳脫。
簡直是個熊孩子。
論及生長過程,倘與長歪了相對,只怕是長正了,長御了,長美了。
太后耳邊有縷碎發散落,唐瀠見了,便伸手過去,將它別到耳後。又見她在燈下微微仰首,下頜線柔美如潺潺流水,一時看呆,喃喃道:「我兒時喜歡看您,大抵是因見自己母親生得好看,情不自禁。」
太后被她說得耳朵一紅,默了少頃。
殿中寂靜,伴著兩人不約而同地輕咳一聲,又強裝正經地說回正事。
唐瀠:「既探了底細,如今且拖延他。雖弗朗基人水性好,尤擅水上作戰,待入了冬,海面結冰,他之劣勢便是我方優勢。論水軍,我海州衛可不曾輸給誰。」
太後點頭:「如此便可。只那□□,薄玉與阿笙在海州置辦得如何了?」
「前幾日,姑母來信,下月她們回京,屆時便知。」
深夜,回到自己的寢殿中。
唐瀠想起一事,將池再召來:「聽說長安在荊州那座別業,起初是位方士給她看的風水,做了些微改動,長安甚為滿意。這方士姓甚名誰,現在何處,你去打探打探。」
末了,又叮囑道:「秘之——莫讓旁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