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魚餌
其實只須臾而已,於二人而言,卻彷彿漫長如永夜。
唐瀠不知太后此時心中作何想法,她只知自己當下幸福極了。如飲甘泉,雖淺嘗輒止,亦是得償所願。伊人雪肌雲鬢,香腮檀口,她眼中正映著自己渴求已久的夢,宛若靜看一彎水中月,水無波無瀾,月亦皎潔清冷。撈,想必是撈不上的,但只看看,便已饜足。
察覺到太后的呼吸略有些紊亂,唐瀠如夢初醒,忙往後退,手肘不慎撞到食案邊緣,碗碟杯盞磕碰之下砰砰作響。
唐瀠退到一側,想了想,又覺不好。她小心翼翼地湊上前,眼底流轉著尚未褪下的欣喜微光,她磕磕巴巴地說:「我……阿娘……我、我在您面前每每壓抑不了……」明知太后目不能視,可她只稍抬眸半寸,唐瀠便不由得羞怯低頭,口中卻很懇切,「我知此行徑著實放誕無禮,有悖您的教導,更有違我當初誓言。但大抵愛是天性,再如何偽裝掩飾都難長久。適才,您讓我過來,我看見您向我淺笑,便只想同您親近些,像兒時那般。」
敞開心扉,說到後面,她已語氣平靜,不復慌亂。但如此直白,她難免羞澀赧然,面頰緋如朝霞,紅著耳朵搖了搖頭:「不,不像兒時那般——我喜歡您,並不像兒時那般。想同您親近些,亦不像兒時那般。」
窗外金烏,薄金亂灑。
參差的光束中揚塵飛舞,太后髮髻上的金步搖光華熠熠。她病中起榻,又逢暮春夏初,便穿得單薄,雪白中單,外披緋色紗衣。未飾濃妝,面容素凈,眉眼溫柔。驀然被吻,她似乎亦如往日從容淡定,不見悲喜,唯有耳垂微紅,斂目低眉,流露出些微嬌羞。
「嗯。」太后淡淡道,「我讓你過來,便是想同你親近些。」
這話似乎是回應,又似乎只是隨口說說,飄忽不定,實令人難以琢磨。
唐瀠眼中浮現出迷茫。
酒未飲,便擱置在手邊,太后執杯,斂袖飲盡,容止蘊藉,引人傾慕。
兩人忽而陷入沉默,並無將適才的話題往下延續的打算。
再有人開口時,果真便是旁的事情了:
「小七,我做了場夢。」太後續飲了兩三杯。她素不善飲,喝酒極易上臉,目下已是臉頰淡粉,卻是耳垂的顏色先褪了下去,「夢境是何,已忘卻,只記得自己在夢中急切地想醒來。醒來后,覺得口渴,只想尋酒喝。」
唐瀠猜測:「是做了噩夢罷?」倘若是好夢,豈會願意醒來。
太后將飲的杯盞微微一頓,眼睫輕顫,眉宇間似有淡淡的憂鬱攏來。她啞聲道:「嗯,是噩夢。」說完,她闔眸,便飲盡了酒,大有一番決絕不悔的味道。
既說是噩夢,且回答未曾猶豫,又怎說記不起夢境?唐瀠難見她流露出苦惱神色,便想幫她:「阿娘,夢中可曾有人出沒?」
太后:「有。」她語氣更低沉沙啞了些。
唐瀠見她如此,不忍再問下去,卻脫口而出道:「夢中有沒有我?」常言夢中情人,夢中情人,即便她做不了她的情人,做一次她夢中之人陪她同床共枕,足矣。
這般想著,唐瀠不禁傻笑起來。
「沒有。」太后淡道,「說了是噩夢,你在夢裡作甚?」
她否認得極快,唐瀠不以為意,本是句玩笑話,便不當真。只是指向食案上滑稽可笑的酒鬍子,問道:「您不要我陪酒,一個人喝,何以取酒鬍子來?」
隨口一問,竟似將太后難住了,她想了想,才道:「問問它,讓它給我下個定奪,能否喝酒。」
不知是敷衍,還是真話,在唐瀠聽來只覺可愛。她噗嗤笑說:「這話或問太醫,或問我,豈能問它。」她清楚數著,太後手中已是第五杯酒。待太后飲了這杯,她便半是哄騙半是撒嬌地討要酒杯,「它再許您喝,我卻不許了,您聽它的聽我的?」
唐瀠一面說,一面拿腦袋來蹭她,大有不依不饒的架勢。心中一軟,太后失笑,手上鬆開,便將酒杯給了她,卻揶揄她:「我聽你的,莫不是你聽我的?」
唐瀠放下酒杯,又從旁取了手巾細細給她擦拭酒漬,笑得坦然:「在外我聽你的,在家你聽我的,這樣可好?」
恍惚間,彼此的關係彷彿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唐瀠辨不分明,只覺心中歡喜。再想到太醫進言,她笑容陡然凝滯,抬眸看向太后平靜的面容,暗自下了決定,便將斷葯之事說了出來。
太后聽了,反倒釋然一笑,反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能治好便好,治不好便罷。我其實無礙。只你,莫要執著。」
她從前確是執著,往後亦不會放棄。當下,她卻十分心疼太後為不使她失望難過,明知藥效甚微,仍喝下去,令身體日漸虛弱。
「嗯,阿娘,我不執著。」唐瀠目視著她,朗然笑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我及笄之齡,恰是少年,容顏正好,您已瞧在眼裡,記在心裡。」
桃花眼微微一彎,白玉似的面頰靦腆一笑,她道:「往後便一日日老了,便一日日丑了。您記住的,是我最美好的模樣,我高興還來不及。」
說罷,唐瀠微微抬首,在太后頰邊輕啜了一口。
太后薄唇輕啟,似要說些什麼,但她終究沒說,纖長細密的眼睫低低垂下,半掩明眸,難辨顏色。
入夏,夏苗將至。
天子四狩,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古禮沿襲至今,冬狩最為隆重,余者次之。往年夏苗不過是考校宗室子弟騎射技藝的場合罷了,宗室子弟紈絝風氣遠勝爭強之心,且國泰民安,無人思危,因而夏苗便無人看重。
是年夏苗,弗朗基國受邀參與其中。
獵場在郊外,長途跋涉,又是溽暑,皇帝素不出席。今年卻破天荒地衣皮弁服,鹵簿儀仗隨行,由親衛軍護送,率王公宗親,親往郊外主持了夏苗大典。
前廷後宮雖僅一牆之隔,但因有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朝堂上的消息輕易傳不進宮人的耳朵,遑論宮裡宮外。宮人只知唐瀠何日何時離京,卻難知她何日何時回京,更不知此行會發生何事,一如往常搬冰消暑,搭棚蔽日而已。
這日午後,忍冬、青黛與幾個小宮女在陰涼通風的檐下玩簸錢。
殿內置冰消暑,游廊上猶有涼意。
簸錢這遊戲,本不允宮人聚眾作樂,忍冬和青黛亦非喜愛玩鬧尋隙偷懶的性子,只是近日長樂殿中實不需宮人插手,尤其白晝。閑得無聊,且太后寬和,便偶爾玩玩。
小宮女纖縴手指一翻,將銅錢顛落在地,迅疾以手背覆住,笑嘻嘻地看向眾人:「如何?正面,反面?」
另一小宮女篤定道:「三次正面了,這次定是反面!」
小宮女捂著銅錢嚴嚴實實,嫣然笑道:「世間事總難預料,姐姐可得好好想想,莫押錯了注。」
既而幾人嬉鬧起來,歡聲笑語不斷。待揭曉時,或有人拍手稱好,或有人賴皮不認,銀錢兜里出兜里進,有人覺得可惜,有人覺得無妨。宮中吃穿不愁,這銀錢,出宮才用得上。小宮女年紀尚幼,思不及遠處,卻有句話說得巧妙。
世間事總難預料。
再過十年五載,到了出宮的年紀,只怕她們的心境與期盼已大不相同了罷。
青黛畏熱,待了半晌,頻頻拭汗,欲起身尋口水喝,卻見忍冬目光遊離,心不在焉比她更甚。青黛疑惑,手肘輕推了推她,低聲道:「姐姐?」
忍冬回過神來,似是被驚著了,撫了撫胸口才應道:「怎麼,李大人出來了?」她說著,朝不遠處望去,只見殿門緊閉,毫無動靜。
近日,太后時常召見大臣,六部及京中衛所的要員均在其列,不知何為。忍冬雖覺得奇怪,但不便多問,且她想到夏苗前幾日,太后亦召見了禮部尚書明彥之,多半是為了商榷唐瀠親政大典罷。
青黛見狀,愈加憂心,伸出手背觸了觸忍冬的額頭,疑道:「是比我的燙些,姐姐是中了暑熱嗎?」
她說話聲不小,眾宮女都聽見了,皆圍過來噓寒問暖。
便是不熱,這般人人圍著都該頭暈眼花了。忍冬無奈,一面應付一面起身:「大抵是坐久了,天又熱,心裡憋得慌。你們且玩兒,我去走走,吹吹風便好。」
無論資歷位份,眾人皆比不過忍冬,她既如此說,遂隨她去了。
忍冬走後,青黛思前想後,只覺恐怕並非如此,心裡頗不平靜,忙又尋了個借口出去尋她。
來到一僻靜處,忍冬心緒未定,忽見地上映出個人影來,悚然一驚,忙轉過身,見是青黛尾隨在後,她先吁了口氣,又怨怪道:「你今兒個怎做些鬼鬼祟祟的事情!合該當初攆你去隨駕!」唐瀠出行,青黛本該跟隨,只太后病症尚未痊癒,唐瀠不放心,便使她留了下來。
青黛見她面色蒼白,心中著急,扳過她的肩勸道:「我的好姐姐,你近日遇上甚煩心事了?本是個穩重人,昨日竟摔破好些杯盞。如今我有此位置,是因你提拔指點,我都已將你視作親姐姐了,你有難事,若是不嫌棄,便與我說來。」
忍冬聽出她話中真意,又素來熟稔她為人,斟酌少頃,再看左右無人,便傾身到她耳邊細語。
忍冬神情莊重嚴肅,不料青黛聽完卻是大不解地輕笑:「你這豈非多慮?母女間本是骨肉相連,更非父女,牡牝有別,親密些又如何了。」
忍冬駁道:「你莫不知……」她更謹慎地看了看四下,聲音壓低幾分,「她們不是血親。」
青黛見她如此緊張,更覺得好笑,真切地勸導說:「我知,我怎不知。可你我二人分侍二主,到如今少說已有十年八載。日日相處,便知殿下是個比親生母親還好上幾倍的人,陛下亦是個比親生女兒還好上幾倍的人,兩人傾心相待,又與血親何異?」
忍冬緘默不語,青黛以為她已聽勸想開,將手覆在她肩上輕拍了拍,道:「陛下純孝,又黏母親,你莫……」
「是啊,陛下純孝——」忍冬生硬地將青黛的話截斷,「私下練字卻連母親名諱都不避了?」
古人重孝道,子女凡書寫與父母名諱相衝的字時,便會在筆畫上增幾筆或減幾筆,以示尊敬。
忍冬盡量壓低著聲音,口中卻咄咄逼人:「早一年前,便是顏相作古,蘇大人拜相的時候,陛下生病,殿下前去探望,又在宣室殿中秉燭批閱奏摺。書案上放著幾貼字,殿下累了,便翻出來看,我隨侍在旁,瞧得清清楚楚!」
青黛覆在忍冬肩上的手略往下沉了沉,眼中又是迷茫又是詫異。
忍冬切切跺腳,悔道:「只我當時不以為意,否則定要相勸了!」
「莫說這世道,便是這些迂腐的夫子,哪裡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