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吃糖
昨夜,太醫就近於宣室殿西廡值宿。今晨,太后醒了,他立時便前來診脈。
殿中諸人皆屏息凝神,盯著床榻前太醫清瘦佝僂的身影,只盼這年過半百的老者片刻后便能給人捎來好消息。宮人中,忍冬與太后感情甚篤,只見她侍立在旁,眼圈微紅,手指將衣角絞出層層褶皺,薄唇緊抿,顯是分外忐忑。
暈厥一次兩次還可,如今次數比起從前頻繁不說,模樣更是駭人。這般情形,不令人往壞處想都難,再者……
忍冬不由看向唐瀠。她就凝神守在太後身側,仍著昨日的衣裳,竟是寸步不離的陪護。今日輟朝,只向外說是聖體違豫,將欲與弗朗基國斡旋而苦苦候旨的文武大臣拋諸腦後,幸而眾臣皆知後宮無人能使皇帝留戀美色,倘若已有皇夫侍君,言官哪管真相如何,諫本此刻怕是已積案如山。
留戀美色……皇夫侍君……忍冬的目光不經意地掠過唐瀠側顏,恰捕捉到她眼裡對太后的專註和深情。鬼使神差,忍冬心中遽然有個念頭冒出來,眼皮驀地抽跳不止,胸腔間更有種後知後覺的頓悟,她忙收回目光,並將這可怕的念頭壓下。
口中更默默念佛,權當自己適才是入了魔怔。
診了脈,太醫將病情一一道來。他一面覷著唐瀠的神色,一面斟酌詞句地說,生怕哪裡說岔了,招來殺身之禍。昨日忍冬泣聲陳情,太醫本以為自己已經死到臨頭,豈知直至今日,唐瀠竟都未尋他麻煩。
太醫呈上藥方,唐瀠看過一遍,沒有說話。
無聲的等待,最使人心焦。
太醫緊張得鬢角沁汗,口乾舌燥,只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半寸餘光都不敢亂瞟。片刻后,唐瀠俯身到太后耳畔,耳語了幾句,雖聽不清說的什麼,但只需看她溫柔似水的神情,太醫便已卸下緊繃的神經。
但這卸下只是一時片刻,待見到唐瀠起身,太醫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卻聽她走過自己身側時,淡淡道:「你隨朕來。」
天露魚白,晨曦初現,清風朗日,鳥鳴鶯啼。
最是一年好春光。最是一日美良辰。
卻可惜,這滿園的海棠花已近乎凋敝,剩些乾枯的枝椏,瞧著幾無生氣。只疑心,□□已到了暮景,恰如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唐瀠在前,太醫在後,無宮人綴侍。
兩人行至殿外,相去殿門不到一射的地方便止了步。
徹夜未眠,身心俱疲。一路走過來,唐瀠只覺腳步虛浮,渾身使不得勁。停在此處,恰有憑欄,她斜倚欄杆,低垂眼眸,向太醫問道:「你只需說實話……是服藥好,還是不服藥好?」
如若服藥,因藥方不定,頻繁試藥,恐有藥性衝突之虞。如若斷葯,便是放任餘毒侵害身體,到目不能視之時,已覆水難收,縱有再世華佗,只怕回天乏術。
房檐下的宮鈴被風吹得叮鈴作響,無工尺譜以作曲,無樂伶以奏樂,卻自有宮商角徵羽之聲渾然天成。本該悅耳,但太醫蒼老的聲音混雜期間,聽來卻使人心煩意亂:「臣斗膽直言——殿下如今體質虛弱,唯溫養滋補者可堪之。然藥方不定,藥性溫潤剛猛者亦兼有之,倘若未得兩全之法……」
太醫頓了頓,才嘆息道:「不如,斷葯吧。」
字字誅心!唐瀠握緊了拳頭,睫羽輕顫。她恨自己的無能!
適才直言全憑衝動,太醫此刻惴惴不安,因憂無妄之災,欲一揖到地,再獻一計,且拖延時機再說。豈料,並無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唐瀠只低聲道:「朕知了,再有一事問你……」
「太后這次失明,幾時會好?」她緩緩鬆開拳頭,聲音與身影俱是落寞,初破雲端的日色投來一束光擦過她的肩,在朱紅的宮牆上落下一方單薄清瘦的剪影,彷彿風一吹,便會不見。
連她的人,都會一起不見。
服侍太後起榻洗漱,忍冬又出外傳朝食,叮囑膳房口味清淡爽朗些。
再繞回長樂殿時,卻見徐九九端著個木盤入殿,木盤上正擱著一枚憨態可掬的玉制酒鬍子。酒鬍子常見於酒席上,忍冬不免奇怪,疾步上前,攔住他問道:「你取這作甚?便是有人來訪,莫是不知殿下需靜養,還想行酒令么?」
徐九九哂笑一聲:「只一會兒的功夫,誰來探病?宮裡宮外的,消息哪能傳這般快——這東西,殿下命我取來,我便取了。」
徐九九說完,便往前走,將忍冬落在後面呆若木雞。
殿下?
這酒鬍子是個高鼻深目大帽髯須的胡人,生得矮胖敦實,作彎弓射日狀。上輕下沉,扳倒后即時便能立起來,東倒西歪地晃上幾圈,待它箭鏃指向何處,其上若有賓客,便需作酒令再飲酒。
類似不倒翁,卻是古代行酒令時常用的助興酒具。
酒以白色的小壇裝,其香芬芳,其色清似水,其味淡如菊,是先楚王的酒庄所進貢酒。酒不烈不辛不醉人,恰適宜京中女眷麗人。
朝食已用過,宮人近前來收拾,又吩咐傳幾道下酒菜。
忽聞腳鈴聲,由遠及近,且十分急促,太後知是誰,心安一笑,正欲開口,來人卻先急道:「您要喝酒?莫是宮人傳錯了話?」她急切得很,兩三步便邁上前來。
太後面前置有食案,對面與左右皆有席位。唐瀠說完,只順手拿了一側的坐墊,緊挨在她身旁坐下,兩人共用一個面,倒顯得食案略有些窄了。
唐瀠掃了眼食案上的酒鬍子與酒罈,再看下酒菜已上來一道,這陣仗卻哪是傳錯了話?她鼻間嗅著酒香,已大覺不安,一邊使個眼色與池再,一邊自個兒取了酒盞,釃酒著說:「您倘要喝,一人卻是無趣,我陪您吧。」
她動作幅度奇大,弄得杯盞砰砰作響,實是半分風儀都無。趁這間隙,池再不動聲色地接過她遞來的酒罈,正欲移花接木,太后淡淡笑道:「小七,我聽得見。」即便不聽不看,只需用心,也能知道你想做什麼。
唐瀠聞言,懊悔自己弄巧成拙,略有些泄氣地聳下肩來。適才,她在殿外與太醫交談,末了,她旋身回殿里,路上便聽聞太后命人取酒具。酒,少飲於身體有益,但她擔憂太后才醒來,體格虛弱,禁不住烈酒。
池再見狀,只得將酒罈原封不動地置回食案上,又十分狗腿地釃了兩杯酒。待下酒菜上齊后,殿中宮人紛紛退下,只留二人在殿中。
「阿娘……」唐瀠斟酌了片刻,已先使上慣用的撒嬌一計。抱著太后的胳膊,將腦袋輕輕抵在她肩上,小貓似的蹭了蹭,欲再勸說。
這般低垂著頭,又刻意使的鼻音,聲音嗡嗡弱弱,仿若嬰孩,該叫人心化了才是。太后卻不為所動,只是淺笑,眉間自有一股山間清風雲中虧月的疏冷淡薄,她出聲道:「不叫我『阿禕』了?」
唐瀠霎時紅了臉頰,佯作不知,口中磕磕巴巴已然出賣了自己:「什……什麼阿、阿禕……我、我不曾……」
那夜再如何衝動,都只是一個擁抱,一聲輕喚,並不出格。承認其實不難,但唐瀠此刻卻不知怎地,竟在太後面前強撐面子,她明知,這無異於以卵擊石。她的強勢,她的冷硬,她的威嚴,在對上太后時,從來都只會化作一涓水勢和緩的清泉。
「不曾什麼?我聽錯了?」太后並未咄咄逼人,她只是略挑了挑眉,憑藉耳力推測說話人的方位,並隨之傾了傾身子,若有所思地道,「嗯,夜裡風大,大抵是聽錯了罷。」
她這般朝自己欺近,臉頰幾乎貼著臉頰,冰雕玉砌的面容,羊脂軟玉的肌膚,如麝似蘭的冷香……即便因無聚焦而空洞無神的眼眸亦是眼角上勾自有風情。唐瀠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竟走了神,在想自己幼時與她同榻就寢,怎會按捺得住?
唐瀠拿捏不穩太后的心思,生怕自己下一招死棋堵住彼此間所有的去路,她忙強忍下胸腔中洶湧澎湃的悸動,從太后懷裡脫身,舉起酒盞:「阿娘,我們喝酒、喝酒。」
匆忙中,她一隻手舉著自己的酒盞,另一隻手舉著太后的酒盞,並將它推向前。忽而她又思及太后如今目不能視,於是貼心認真地牽過太后的手腕,教她握上酒盞,如此,再與自己對飲。
唐瀠舉杯抵唇,尚未飲下,她看這滿殿陳設尋常如昨,彼此亦非鳳冠霞帔,又無賓客高朋,再垂眸見酒色澄清。她看向太後手中那杯酒,心中想,這倘若是杯合巹酒,該有多好,她怕是會高興得飲下一整壇罷。
便是自欺欺人都樂得做了。
唐瀠心中酸楚難當,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以杯碰杯,聲音輕得不能再輕,以期這次能不讓太后聽見。做賊心虛,太后再開口時將她嚇得手中一抖,才作了「合巹酒」的杯盞墜落在地,便作了「清明飲」,摔得面目全非——
「這酒不烈,我喝得,你卻喝不得。」乍聞碎瓷聲,太后只一蹙眉,左右摸索著探過來,唐瀠怕她不慎碰到碎瓷,忙先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細若無骨,經一場病,愈加清瘦。唐瀠只覺心疼,握在手中,便不肯放。
太后摸到她,像是放了心,眉頭舒展開來,又是一番清冷淡薄的風骨,言語中流露出關切方有人間煙火味可聞:「手可還疼?你總瞞我,當我看不見,便不知么?」今晨醒來,她起初確是不知,唐瀠安撫她時常有肢體接觸,再是小心,總有一兩次使她察覺出她手上裹有紗布。太醫隨她離開時,再召人來問,便知曉了。
這不說還好,這一說仿若點了火藥,唐瀠先急了:「卻是誰總瞞著誰?暈了幾次三番,倘若這次不嚴重,是否又將我蒙在鼓裡?」從小到大,她不曾對太後用過這般語氣,她又豈是能對她發得了火氣的人。
話音剛落,便萎了。
唐瀠紅著眼圈,嘟囔說:「阿娘……我、我錯了。」她頓了頓,又加深篤定自責的語氣,眼圈卻是與之相反的越來越紅,像受了委屈,「嗯,是我的錯。」
沒有護她周全,是她的錯。
這般想,這般默默念叨……可她莫名地仍覺得委屈,卻不知委屈從何而來。
是一個人承受著這樣所愛非己愛的痛苦,令她覺得委屈?
想著想著,就要哭了。
有隻手,慢慢地湊過來,探索著,快摸到自己臉頰的時候,唐瀠本能往後躲開,令她摸了個空。待瞧清是太后時,唐瀠悔得要嚼舌根,於是忙湊上前。太后只疑心自己適才未摸到人,略顯局促地縮回手去,令唐瀠湊了個空。
久違的親昵卻成幻影。委屈又追悔,眨了眨眼睛,豆大的淚便自己落了下來,唐瀠覺得丟臉,忙去拭淚。
太后凝神聽了半晌,遲疑道:「小七,你……哭了?」
「我、我沒……沒有!」
鼻音甚重,藏都沒處藏。
太后無奈,只招了招手,似要攬她入懷:「你過來。你沒有錯,我並未怪你。哭些什麼?」
「阿娘……」眼淚本沒幾顆,拭一會兒便幹了。可鼻音一時半會兒消不去。唐瀠只得掩耳盜鈴地拔高聲音,「我沒有哭!」
「嗯,你沒哭,我哭了。」太后依言哄她,眉眼溫柔,「你過來,來我懷裡。」
候了半晌,周遭忽然無聲無息,卻彷彿有人貼近。太后淡笑了笑,正要開口說話,兩片薄唇卻驀地被甚物事封住了,柔軟的,濕潤的,溫涼的……
睜眼閉眼都是黑暗,她竟不由自主,闔上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