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乍見
楚王是唐瀠的叔爺,於是年作古,壽元已然不短,只是他薨逝得毫無預兆,莫說王公權臣吃了一驚,即便料理喪葬殯儀的王府中人亦因事發突然而頗有些手忙腳亂。楚王生性瀟洒淡泊,所好唯酒而已,又甚少與人交惡,加之他所掌的宗人令既非肥缺又非要缺,惹不來他人紅眼,故而他的逝世未在朝野中生出波瀾,只平平靜靜地循禮下葬、追封,青史中亦是平庸無常。
這般碌碌無為,心懷鴻鵠之志之人定然瞧它不上,但細細想來,倘若當真能如楚王解衣盤礴、詩酒自娛、無病無災地走完一生,又是何其的幸福?
暮春雖至,春雨霏霏卻未歇。
雨霧迷濛,遠處的天際模糊不清,猶如手藝欠佳的匠人疏忽之下描摹失誤的灰釉。唐瀠端坐在案后,擱筆於筆山上,再透過窗牖往外望去,看著看著,彷彿耳畔滴滴答答的落雨聲亦隨之模糊起來。
漏壺聲催,浮於眼前的景物漸漸變作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勾欄看戲,樓閣聽曲,船舫游燈……正是這時節,恰落一場雨,九衢三市人來人往,桃葉渡水波菡萏,蘸些墨色,鋪開紙張,兩三筆便成了畫。
這是金陵,文人墨客從不吝惜贊語,狂狷之士亦免不了流連繾綣的富貴溫柔鄉。
卻也是——史家視為龍脈被截不宜定都之地。
「陛下。」侍奉在案旁的池再近前一步,輕聲詢問。
乍然被打斷思緒,唐瀠愣神了片刻,將視線收回,見是池再,微微擰起的秀美微舒,方緩緩問道:「如何?」
楚王去得實在突然,這位長輩在世時對她與太后亦十分親近友善,於情於理,她免不了對其後事的料理與後人的安排多加照拂。王世子襲爵襲官是外人無可置喙之事,前陣她親赴楚王府弔唁,世孫恰及幼學之齡,其父其母雖未語托,她見世孫頗合眼緣,又欲示恩寵於外,以便王世子襲官后馭人處事,便出言為世孫延請西席。
皇室宗親的西席本是好尋,偏生商贊放著不二書齋的春日花圃不去看管照顧,反倒主動請纓。商贊曾是帝師,這般身份,如何再好啟蒙世孫?再者他年紀老邁,倘若感懷老友不願怠慢學生,卻哪堪教書樹人的重負?
因是老師,又是長輩,唐瀠不好回絕他,思來想去,總算明白了他意欲何為——商贊並非執拗古板之人,如此行徑只怕是擔心自己擇師敷衍,耽誤了世孫。
想通這層,唐瀠又覺得好笑,商贊這老頭,幾時變得如此彎彎繞繞。她將此事與太后說過,太后只淡淡笑道「因你所處之位與以往不同,商先生只得這般行事」。經一席話,唐瀠的思緒愈加開闊,心中卻平添陰霾。
朝野心中,伴君如伴虎,果真如此么?
池再此前便是奉旨出宮下詔聘請西席去了,先生是位隱逸多年的耆老,在朝時享有盛名,亦曾與商贊共事,受過商贊青眼提攜。商贊知悉其人,才放下心來,鬆了口,退居不二書齋料理花草頤養天年。
今日落雨,池再出外披了油衣,回宮面聖前已褪下油衣,又稍加拾掇,此刻面龐上卻難掩水汽。他微微彎身,答道:「先生領了旨,與世孫行了師生禮,雖是忘年,世孫靈秀,先生慈愛,兩人說說笑笑十分投契。想來先生定會傾囊相授,世孫亦有所成不負厚望。」
池再察言觀色,熟稔唐瀠喜好,回話時極少如此油嘴滑舌,盡往討喜之處說去。唐瀠聽他語氣輕鬆,又瞧他咧著嘴擠出笑容十分不易,不由展顏笑道:「此事了結,喜上眉梢的反是你了?」
池再一怔,覷了覷唐瀠的臉色,卻是真情流露地苦笑出來:「此事了結,陛下肩上的擔子卸了一挑,奴才如何不高興?」
自太后病症初顯,唐瀠便再不似從前那般,偽裝得再好,如池再這般伴她多年之人怎會看不出來。他們這些做奴才的,提心弔膽是真,心疼擔憂亦假不了。
笑意僵在唇畔,烏黑的眼眸霎時失了光彩。只是須臾,唐瀠又看向池再,端詳了他半晌,將他盯得幾近腿軟發毛,才微笑著問道:「你是金陵人?」
池再遲疑地點了點頭:「奴才曾是顏家家奴,兒時便待在金陵。」
「金陵好么?」
唐瀠話語間滿是平和,猶如在話家常,池再緊繃的心弦鬆懈下來,大方笑道:「自是好極!金陵的茶天下聞名,金陵落雨下雪都裹著茶香。」答覆得快而急,顯得失禮,說完了話,池再方覺赧然。他看向唐瀠,見她面帶笑意,於是憨態地撓了撓頭,內斂笑說,「奴才是金陵人,遊子思鄉,家鄉如何看都是極好極美,讚美之言興許當不得真——但它確是不差。」
窗外鳥鳴,唐瀠望過去,庭院中的一簇簇海棠映入眼帘,她靜靜看著雨中氤氳的景色,手指輕輕敲打案幾,口中喃喃道:「遊子思鄉……」
池再見她看得出神,本不欲打擾,卻按捺不住,順著話頭失笑道:「客居他地,過得再如何春風得意,終究不是自己的根,哪有不想念家鄉之人?」
殿中良久無話,只餘風聲雨聲。
驀地,唐瀠輕輕說道:「想家便好。」
她仍是望著窗外,黑如點漆的眼眸中映滿了水紅的海棠,素凈白皙的面容無波無瀾。聲音輕如一陣風,聽得不真切,幾乎要使人懷疑適才是否聽岔了——其實,並未有人說話。
未央宮已於前日動工修繕,從宣室殿中另闢出來的長樂殿拾掇完善後,太后便遷居至此。她本是喜靜清冷的性子,因皇帝未行親政大典,她如今尚可理政,但莫說理政,倘若她為此操心,唐瀠已是不悅。久而久之,她只得從了女兒,每日只服藥養病,與人說笑而已,過得十分清閑。
午後,雨霽初晴。
這時候,太后當是睡醒起榻了。
唐瀠手中擎一花瓶,走出正殿,徑直往長樂殿而來。
兩殿相去甚近,約莫一射她便到了殿門前。長樂殿的宮人紛紛彎身行禮,又欲進去通報,唐瀠卻示意她們噤聲,命池再青黛在外恭候,自己抬腳邁過了門檻,向殿內走去。
她已及笄,再非從前的稚子幼主,身處高位涉世不可謂不深,舉手投足間已是氣勢初顯,光華照人。褪下莊重的冕服,換上輕盈的私服,體態婀娜,微露少女姿態。
人已走遠,一股海棠花極淡的清香緩緩拂過鼻間,宮人俱都屏息凝神,不敢側目,頭更低下去幾分。
殿中靜謐,腳鈴叮鈴之聲回蕩其中顯得愈加空靈。
問過司寢的宮人,得知太后確已起榻,唐瀠這才步入裡間。
興許因裡間是太后平日起居之所,今日又無宮人在此,唐瀠愈近前一分心中便愈忐忑一分,擎著花瓶的手掌心亦漸漸布滿薄汗,耳聞衣物窸窣之聲,她腳步一滯,做賊似的呼吸都開始急促起來。
定了定神,她又朝前走去……已十分近了——隔著紗幔,隱隱約約地透出來一個人影。
近在喉間的「阿娘」二字驀地被咽回去,唐瀠止步在原地,她明知腳鈴聲如此清晰,紗幔內的人定有耳聞,自己已然暴露行跡,卻不願再近前一步,坦坦蕩蕩地掀開紗幔。
紗幔輕而薄,卻層層疊疊,風吹過,便泛起水紋一般的波瀾,人影在其間若隱若現。
她僅穿中衣,長長的衣帶垂落在前,衣料輕薄,腰身弧線盈手一握,水色的紗幔,雪白的中衣,彷彿能一眼看見中衣覆蓋之下的細膩肌膚。微微彎著腰,手裡彷彿執著香匙在往香爐內添香——她的手微微頓了頓,看向紗幔處,又可能是錯覺——但僅為這錯覺,唐瀠咽了口唾沫,已欲近前開口喚人。
香爐里的香料猶有餘燼,新添的香丸置於雲母片上,經溫火烘焙,緩緩散發出芳香。這香味來得極慢,卻似乎來得極烈,怕是比雲母片底下尚在燃燒的灰墼還滾燙幾分,燒過唐瀠的耳垂,立時飛出兩朵緋色的雲。
紗幔外駐足,目視著紗幔內的動靜,已分不出心思去想自己究竟是否在偷看,唐瀠的目光更不知該停留在何處。她其實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曾與她共枕曾與她同眠,亦曾與她肌膚相親,但那時她只是她的「女兒」,身體再如何貼近,都不曾有非分之想。
如今,已大不相同了。
哪怕隔著紗幔,隔著中衣,她身體上的分寸之地都彷彿是一簇火苗,輕而易舉便能將唐瀠埋藏在心底的情/欲焚燒、催發得乾淨徹底。唐瀠更緊了緊擎著花瓶的手,用力到骨節發白,她咽了咽唾沫,喉間的那聲「阿娘」卻無論如何都喚不出聲,她已忍耐多時,剋制良久,自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內心后,再未有一刻如此直接明了地接近自己的夢。
唐瀠盯著紗幔里的人影,盯著她執著香匙的手,修長而素凈,卻像一把利刃,剜入唐瀠的心口,將內里的羞恥心、厭棄感爛肉一般一寸一寸地剜出來,戰利品似的曬在她的眼前。
心間一痛,唐瀠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視線恍惚中往下移了幾分,落在垂落的衣帶上。
香料已然添好,紗幔中的人影仿若不聞任何動靜,蓋好香爐。
隨即,她不及拭手,先將中衣的衣帶規規整整地系好,十分嚴實,再一抬首,卻是當真看向了紗幔處,淡笑著問道:「小七么?怎地來了也不說話。」
整個過程,舉止、語氣俱都從容而淡定,仿似確實不知紗幔外的人究竟盯著自己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