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長樂(請假說明)
顏遜當初下葬時依循一品大臣禮,其陪葬品豐厚,使盜墓賊眼饞垂涎固然是情理之中。盜亦有道,尤其此等折壽的行當,只取財物,勿擾其主該是共識。但顏遜之墳冢遭損,不僅財物遺失,甚至斫棺戮屍,連墓主人遺骸都未放過,其手段之殘酷冷血實在駭人聽聞。
民間更有傳聞,顏遜生前作惡多端,死後魂靈未能安生,乃因果報應。
顏氏諸人如何思量此事,固然不得而知,但賊人卻確確實實遍尋無果。最後只得草草地收拾了個衣冠冢出來,以便於日後的宗廟祭祀。想顏遜當年朝堂上赫赫聲威,到頭來竟落得如此下場,著實令人唏噓不已。
燕京人煙浩穰,離奇之事俯拾皆是,雖事關昔日權臣,都人只聚而閑談了數日,便漸漸停歇。
這日,月初將至。
工匠受詔待命,再過幾日,未央宮便該依據圖紙進行修繕,屆時,太后亦將遷入宣室殿暫居。雖已辟出一座殿宇,但其中陳設格局卻需仔細考慮,未央宮中太后使喚慣了的物什,這裡亦不可缺。搬何物來,搬何物走,事無巨細,唐瀠處處過問。
她知她不可荒廢朝政,卻更離不得太後身旁,只盼自己能日夜陪她。日夜相伴,於公於私,太后哪能依她?平素便常將她攆去宣室殿,囑她務必多加休息,勤於朝事。
人是攆得走,但心卻無論如何都攆不走。
萬里無雲,日輪當空。
唐瀠長身玉立於庭間,在她眼前,是欲辟與太后暫居的一座殿宇。因本是宣室殿中的偏殿,故而格局不大,亦比不得正殿巍峨莊重,但勝於構型精巧秀美。流雲揭過,日光灑下,便給匾額鍍上一層璀璨奪目的金光,金光之下,是字架工整筆鋒藏而不露又隱含靈秀的「長樂」二字。
長樂殿,未央宮。
夜如何其?夜未央。長生長樂樂未央。
唐瀠抬眸,凝視著匾額。晌午時分,日光強烈,她這般凝視,卻不覺刺眼,心中又油然生出另一種複雜得難以明說的情愫。匾額,是她親手所題,長樂,亦是她殷切企盼。長樂、未央,意即平安喜樂永遠無窮無盡。
永遠已是極為空乏之詞,又兼無窮無盡,聽來愈加遙不可及。
她素來不信鬼神,即便新辭舊歲時不可避免的吉利話,不過隨口一說隨耳一聽,並不作真。然而如今,除卻求醫問葯以外,她竟將病癒的希冀又寄託於匾額這等死物。哪怕明知徒勞,卻執意為之,這背後興許是迫不得已的苦楚,但又未嘗不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倘若不曾遭遇老病纏身,惡疾沉痾,常懷自助之心的人又豈會向所謂的天命卑躬屈膝?信仰與否,全憑心中有無牽挂惦念之人。
長樂殿殿門忽敞,規行矩步的內侍宮娥魚貫而出,近前行禮。
唐瀠緩緩收回低沉的目光,她看向為首的宮人,問道:「都收拾妥當了?」殿宇雖只一座,且格局不大,但其中又按用途細分了幾處。太后喜靜愛書,唐瀠便吩咐下去,務必將書房拾掇妥帖細緻,萬不可有絲毫疏漏。
宮人俯首在地,恭謹道:「陛下叮囑,奴等沒膽子懶怠,已是收拾妥當。」
唐瀠點頭,示意宮人起身,一面向殿中走去,一面向宮人垂詢:「近日事忙,池再雖是傳令遲了些,但想來與你們的時日當是足夠。長樂殿中本無書房,此番辟出書房,又有書櫥,該如何放置書冊卷帙,先去未央宮看看,如若有缺,不妨去文淵閣取來。」
宮人緊隨她身後半步,唯唯諾諾地聽著,恭聲稱是。
時近夏日,雖未供冰,殿中卻是不熱不冷,恰適於人。
步入殿內,精巧的格局與內斂的飾色將殿中窗明几淨,暖香裊裊的恬淡氣氛烘托到眼前。窗牖支開,便有日輝投入,落在木色地板上鋪作薄金般的地衣,光束中細小的灰塵飛舞,殿外庭間西府海棠的微弱花香極緩極慢地飄散在鼻間。
殿中宮人均是垂首斂目,默不敢言。
四周本該靜謐,但銀鈴叮呤作響,隨著主人的腳步,從外間一直傳到裡間的書房。看似破壞了安靜的氛圍,其實不然,長樂殿的宮人十之五六齣於未央宮,不僅知悉皇帝與太後母女感情深厚,資歷老些的更是知悉這銀鈴的由來。皇帝在小,便系著這銀鈴,當初是保平安,而今,卻彷彿是告平安。
縱太後來日雙目渺渺,但聞鈴聲,便知人在。
走到書房,案幾、桌椅、書櫥與小憩的床榻已好生安放,陳設中亦是不缺或是古樸或是工緻的清玩古物。書櫥新置,猶有自然清新的木香,走近前看,雕飾與未央宮書房的書櫥別無二致,看著十分親切。
盆景的種類、花瓶瓷器的種類乃至香爐中的寧神香餅,每走近一步,愈感溫馨一分,縱是環境陌生,頗有不適,慢慢地,又會融入其中。
區區時日,能布置得如此妥帖,十分不易。
唐瀠彎下腰身,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案幾四角,圓潤而毫無稜角的手感令她感到滿意,稱讚道:「頗費功夫,的確不曾懶怠。」不僅案幾,亦不僅書房中的陳設,整個長樂殿的傢具物什俱都磨圓了四角,即便有人不慎撞上,輕易不會受傷。
此事,是她所囑咐。她已思慮得如此周密,猶覺不夠,生怕自己略有粗心,便會使太后遭受損傷。
宮人聞此誇讚,心中緊繃的弦暫且鬆懈下來,忙欲邀功:「工匠之勞,奴等粗人,只幹些跑腿的活兒罷了。」他指了指牆上所掛的畫筒,笑道,「不知殿下喜好,書櫥才空置著。這幅畫,殿下卻常翻出來賞玩,當是珍視之物,奴便小心翼翼地取了來。」
唐瀠順著他所指望去,雖只是畫筒,但她已知畫筒中的畫卷為何。無需宮人告知,這數年來,她常看見太后將它翻出來細看,卻不將它掛在牆上,彷彿在刻意壓抑自己的心事。
金陵。
這個地方,在唐瀠心中早早地埋下了根,卻遲遲不破土發芽。她知太后心中所想,知她十數年來如何隱忍遊子思鄉之情,從前她無能遷都,如今,她親政在即,遷都又是否該提上日程了?
忽而,殿外急急跑來內侍,撲倒在地,道:「陛下,楚王爺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