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圖紙

  此七奴非彼「妻奴」,江夏意不在表面,更在深處。她性子促狹慣了,如今雖不比從前年輕時放誕,自有了女兒,豢養男女面首之事更收斂許多,但於□□上常懷作戲歡娛的心態。哪管對方是誰,逮著調笑之機,定先出言揶揄了。


  本是說來活躍氣氛的玩笑話,豈知,話音落下,殿中卻霎時轉入沉默,連欲替主子捧場、樂呵呵笑幾聲的宮人都極具眼色地垂首斂目,閉口不言。


  舀了滿滿一勺的湯藥湊至嘴邊吹涼,唐瀠聞江夏之言,心跳猛地漏跳幾拍,拿著湯匙的手虛晃了下,險些將湯汁潑灑。畏妻之人常有,但正常人眼中,妻奴是指男子對妻室,江夏向唐瀠言此,卻是指女子對妻室了。


  無論如何,現今絕非能將秘密公諸於眾的時機,唐瀠生怕被江夏瞧出了些許貓膩,忐忑不安了少頃。她一面強自鎮定地喂太后喝葯,一面裝作不經意地看向江夏,機敏地將話峰繞到別處:「妻奴?姑母忽然說起這個,莫是意指近日京中一趣事?」


  江夏神色雖是顯而易見的想捉弄人,但其中曖昧缺缺,亦不曾在她與太后之間飄來忽去地看。定非自己所想那般,唐瀠不由舒了口氣。


  手伸向前,湯匙送至薄唇處,好一會兒了,太后才抿葯入喉。似乎,她剛剛在為何事失了神。


  「我意並不在此……」江夏張口反駁,頓了頓,卻又展眉笑道,「說來,這事情確實好笑。阿嫂,我說與你聽。」


  太后輕輕點頭:「好。」


  嚴屹起複就任吏部尚書,舉家遷入燕京,區區一年有餘,懼內之名聲遠揚朝野。前些日,嚴屹攜妻赴友人宴,男女賓客內外分宴。外宴常有美姬侍酒,妻子張氏出外窺探,偶見美姬觸及嚴屹,憤將上前,推開美姬,又提溜著嚴屹的耳朵,在諸賓客眼前強行離席。


  張氏一路罵罵喋喋,耳朵吃痛,嚴屹苦不堪言,又羞慚得很,臉頰漲得通紅。僅半日,嚴屹懼內之事已傳開,想他一七尺男兒,又身處高位,竟懼怕嬌妻,朝夕間已淪為都人笑柄談資。


  江夏見過嚴屹幾次,懼內實與他硬朗的外貌反差甚大,腦海中浮現出嚴屹被提溜耳朵的模樣,江夏不由噗嗤笑道:「張氏太過兇悍,只管看得緊。卻不去想,他們二人倘若真心相愛,縱有旁的美色,又有何懼?」


  興許是覺得自己說出這番話,略有些正經嚴肅了,江夏輕搖團扇,言語間又流露出素來一股遊戲人生的作風:「再如何算,都是獨自一人活得自在快活些,何苦將自己的喜怒哀樂拴於一人身上。即便有些需求在所難免,府中養幾個面首總能解決,且面首越是更迭越是年輕,伴侶卻越是陪伴越是衰老,又怎是人生樂事?」


  唐瀠被她大膽外露的話惹得追悔不已。早知、早知就不將話頭引到這處了,說好的古人矜持內斂,江夏畫風不對啊!

  還是……還是阿娘好,再如何好笑之事,她只溫煦平淡,易使人傾心。她看向太后唇畔的淺笑,自己亦是低頭靦腆笑著,心中如是想道。


  幸而夜色已近,江夏約莫片刻便要登車駕出宮回府,否則這渾話還不知說到幾時。


  湯藥喝完,唐瀠放下藥盞,又命宮人呈上解苦的蜜餞果子。她嗅聞湯藥,能辨認出幾味藥草味苦,每碗新盛的湯藥,她又必先親自嘗過,小心至極。故而她知這湯藥有多苦澀,聞著便噁心,味道更是難以下咽。


  果盤擺在食案上,觸手可及,無需別人餵食。


  喂湯藥喂慣了,唐瀠下意識地伸手入果盤內拿了一片蜜餞,隨即她頓了頓,又放下那片蜜餞。她看向太后,只輕聲道:「阿娘,您吃片蜜餞,解解苦。」她想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但她亦熟稔她的性情,即使眼睛不便,但決不願自己就此淪為軟弱無能之人。


  「好。」太后唇畔笑意不減。她並未立刻伸手去探尋,適才宮人將果盤呈上時,她靜心傾耳去聽,料想該是置於靠近她一側的食案邊緣。憑此一點,她方探手摸索,素潔白凈的手一點點地伸向前,透出股令人見之難過的小心謹慎。


  江夏於心不忍,便欲將果盤再往前推一推,方便太后夠著。春日,她穿薄衫,又執團扇,眼下團扇忽沒了風,更彷彿有脂粉味兒欺近,太后略一頓,釋然地淡笑道:「十一娘,讓我自己來。你總不能次次幫我。」目不能視,倘若再鬆懈懶怠,徹底依賴於人,日後定是廢人一個了。


  江夏聞言,這才猶豫著將伸出去的手縮了回去。


  唐瀠在旁看著聽著,心如刀絞,牙根咬得發酸,終究忍不住心疼別開臉去。她望了眼殿中漏壺,尚有一刻,便可喚醫官將裹纏眼睛的白布拆下。敷藥所費,分明只是一個時辰,卻彷彿已度過半日,眼下尚且如此,日後當真雙目渺渺了更該如何煎熬?

  江夏見此,恐殿中氣氛又轉似前陣那般灰頹,忙沿著方才的話頭,向唐瀠諫言:「陛下如今大了,整日秉政,難免過於嚴肅,失了享樂之道。不妨趁春日,擇時入我府中『賞春』行樂?」


  江夏素不沾手朝政,但駙馬薛階是朝臣,夫妻二人平日少不得聊幾句朝事,御史死諫唐瀠冊立皇夫納贅侍君之事,她亦知。江夏雖行止怪誕,於大節處卻十分明理,天子無子無嗣豈是小事,哪容得皇帝拖延婚事。


  她只以為唐瀠是居於深宮,因肩挑重擔一日不曾懶怠,兼之太后管束得嚴,是以見的美色少了,未能動心。


  唐瀠:「……」


  明知太后此刻看不見,她仍是心虛地往她那兒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欲出言回絕江夏的「好意」。


  未及唐瀠開口,太后已先她一步,正色道:「十一娘,你少教壞她。」


  此言本是太后基於唐瀠母親的身份說出,但話音落下,想到彼此間如今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她心裡隱隱覺得有些彆扭。為將這彆扭驅散,她又補了一句:「御史皆古板頑固,最是看不得宗室中此等行樂之事。平素你如何作為,因你是長公主,御史尚可忍住不說。長庚不同。」言語間更增添了長輩的氣勢。


  江夏挨了訓斥,卻是不惱不怨,只幽幽地看向唐瀠,遂嘆氣道:「我知。小七倘若胡鬧,不說御史,阿嫂你便饒不得她。」


  「……」被江夏說中,唐瀠如鯁在喉,片刻間都說不出半個字來。


  太后亦是頓了頓,才輕聲說:「是,她若胡鬧,我定不饒她。」


  豢養面首與之*作樂是胡鬧,抑或是……欲與母親結為連理是胡鬧?太后話中深意究竟為何,唐瀠不知。她目視太后,見她唇角微揚,彷彿淺笑,但倏爾間,又弧度平整如初,彷彿錯覺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醫官入殿,將白布拆下。夜幕將至,江夏攜女,告退先行。


  殿中除卻宮人外,又只剩下唐瀠與太后二人。


  晚飯後,宮燈璀璨,雲屏燭影,裊裊沉香,閑話家常。


  這是一日中最溫馨愜意的時光。


  唐瀠與太后相對案幾而坐,案上已鋪開一張圖紙。


  案几旁立著兩座鳳首銅燈,銅燈上高低參差分錯的九支粗大蜡燭均已點上,亮如白晝。


  唐瀠手上還執一座燈火,將案上圖紙映照得清清楚楚,她指著圖紙上的一處,與太后細說道:「此處庭苑,因屆時鋪路之故,恐難留存。」


  這張圖紙,是工部所繪,將未央宮依照圖紙修繕,以適來日太后出入之便。工部匠心獨運,唐瀠更是細緻,她親自手繪一紙鋪路圖,卻是參照了現代的盲道原理。事到如今,縱她不願承認,殘酷的事實已擺在眼前,眼疾恐怕當真難以治癒,再如何傷心難過,再如何抗拒接受,亦是於事無補。


  還不如,先慮及將來。


  因著眼疾,夜間視物不易,所幸燈火如晝。太后看向唐瀠所指那處,未央宮中庭苑不少,並不缺這麼一處,就連她適才說的幾個地方,亦是可有可無。


  圖紙布局大,這般一處處地說下去,徵求她的意見,怕是一夜都說不完。唐瀠眼下愈來愈濃重的烏青與她布滿雙眼的血絲,令太后心疼不已,她早是倦容滿面,每日來見自己時,卻總撐出精神奕奕的模樣來。


  「此處,」太后指向圖紙中自己寢殿所在,又指向圖紙中距寢殿甚近的一處偏殿,「與此處留著即可,余者皆可捨棄。」


  唐瀠依次看過去,隨之心頭暖意融融,欣然笑答:「好,依您之言。」這兩處地方本就不被歸入大修之列,只小修小改而已。阿娘的寢殿……與她兒時所居的寢殿。她捨不得其中的回憶,阿娘亦捨不得,如此便很好。


  宮人將圖紙帶了下去。太后問道:「幾時修繕?」


  「約莫下月初。」既要修繕,屆時便不能再居於此,唐瀠早考慮妥當,只不知太后應否:「離宣室殿最近的殿宇亦是隔了數道宮牆,我放心不下。不如——您暫遷入宣室殿?」


  太后薄唇微啟,似要說話,唐瀠又先搶口:「並非同室,只於主殿外另闢一處居所。」宣室殿閑置的偏殿少說五六個,即便遷入,定然不會同室,她這番話,很是多餘。


  唐瀠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強作坦誠反倒顯得心虛:「此舉,便於我陪伴您。」


  太后見她如此,唇角微勾,笑意深遠:「可。」


  是時,池再從殿外走進,先行了禮,而後稟道:「陛下,顏遜之墳冢昨夜慘遭損毀,遺骨無存,不知何人所為。」


  殿中氣氛忽有凝滯。唐瀠抬頭,並不畏懼與太后探究的目光相撞,她神色瞭然,毫不意外,冷森森地笑了下:「哦?近來匪盜猖獗,興許是賊人所為,深夜作案,卻是不好搜查。」


  言下之意,毀就毀了罷。


  毀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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