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牽機

  猶如眼前迷霧驀然被徒手撥開,以往許多曾屢次被自己遺漏的細節得以捲雲涌雪般浮現在腦海。如今回想,約莫是在一年前便有蛛絲馬跡顯露,而自己卻一次次地忽視遺忘,以致現下得知,除卻該有的驚詫愕然與心痛難耐外,更多的竟是追悔。


  夜色如墨,涼風瑟瑟。


  唐瀠僵立在原地,她只覺自己如處冰窟,體內的鮮血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變冷,舉步維艱,無所適從。須臾間,心裡又何止是五味雜陳,她已品不出究竟是甚惹得她鼻間酸澀異常,眼眸濕潤。婆娑樹影倒映於殿門,她移眸看過去,便疾步向前,發涼的指尖扣上門扉,欲將它推開。


  殿中燈火依次熄滅,直至裡間的腳步聲由近及遠地行到角落,最終只余了微弱的光亮,饒是如此,大片的黑暗霎時傾巢而出,此情此境中竟營造出令人心驚膽戰的氛圍。


  唐瀠咬了咬唇,她闔眸,漫無邊際的黑暗未曾使她驚懼和恐慌,只一睜眼,她便又能視物。但阿娘呢?阿娘適才所言定非說笑,倘若當真淪為瞽者,她將日夜與黑暗為伴,四季輪迴花開花落,人世間的繁華熱鬧遂成只可耳聞不能親見的虛景。


  事事皆成遺憾,無可彌補。


  無可彌補?


  不,不可能。我大晉民殷國富人才濟濟,縱然阿娘身患眼疾,又豈會無葯可醫?

  短暫的理智使唐瀠得了片刻喘息之機思及此處,她再看了看殿內,便毅然決然地回身往外走,深夜中徑直造訪太醫院。


  阿娘平白無故為何會患上眼疾,又為何瞞她,更服用了甚藥物興許會對身體有所損害——諸如此類,事情始末她已暫且擱下不問。這些來龍去脈細枝末節,知道了又能如何,只拿目下來說,沒有什麼,比她身體康健更為重要。


  即便太醫院醫官昏庸,民間卧虎藏龍,重賞之下必有能人。


  肩抬步輿的內侍本就手腳麻利,更兼唐瀠面沉如水,看著較之平素不易與許多,愈加不敢怠慢,卯足了力氣疾走在宮道上。片刻后,便到了太醫院。


  其時深更,幾乎人人入夢酣眠,因有中官傳過口諭,醫正冠服齊整地恭候在外,望見聖駕,忙下階來迎。按理說,今日陛下該是在京郊祭日,幾時返京竟無人告知?倘若染恙,傳召即可,夜深來此,細思起來卻是十分異常。


  醫正於是惴惴不安,彎身行禮時亦做足了禮數。


  唐瀠邁下步輿,走到他眼前,聲音冷硬,眼眸中更滿是威懾:「卿請入內言語。」


  醫正歷經兩朝,堪稱老臣,仁心妙手,德高望重,先帝久病纏身,因有所求,故而待他百般禮遇。他不曾伐功矜能,於職守上兢兢業業,唐瀠沿襲先帝之風,待他亦是平易近人,從未如眼下這般氣勢凌人。


  醫正隨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走著,脊背慢慢滲出層層冷汗,心裡已然拿不定主意。


  宮人皆被屏退,裡間僅唐瀠與醫正二人。


  門扉合上的吱呀聲尚未落盡,唐瀠便急切地向他發問:「太后究竟所患何症?痊癒之法可有?你且速速說來!」


  即便早有預想,醫正仍免不了陡然一驚。他不知事情如何敗露,尚存僥倖,欲佯裝茫然糊塗,先糊弄過去,翌日再尋太后細談。醫正畢竟並非圓滑世故的朝臣,瞬息間臉上的神色已將他心中所想毫無遺漏地暴露在外,張揚醒目。


  唐瀠逼近一步,厲聲斥他道:「休再瞞朕!欺君之罪,你可擔待得起?」


  這一發問,更有一「再」字,便暗示醫正——先前他呈上的脈案作偽,已是欺君犯上,倘若再不悔改,難逃死罪。


  醫正抖如糠篩地跪下來,他面白如紙,叩頭道:「臣罪該萬死,陛下息怒。」如是者三,方稍加停歇。雖未抬頭,但周遭君威的無形壓迫有如萬鈞,駭得他呼吸急促氣息不勻,緊忙將自己所知全盤托出:

  「殿下實乃餘毒未清,禍及雙目。」醫正頓了頓,掀起眼皮覷了覷唐瀠的面色,聲音又低了些,顯得底氣不足,「至於……至於痊癒之法……臣才疏學淺,尚未得知——但殿下金尊玉貴,自有福佑。」


  金尊玉貴,自有福佑?

  此句不過寬慰人的話語罷了,唐瀠心中的冷笑來不及浮於面上,她先將前半句話反反覆復地默念了屢次三番。


  痊癒之法,尚未得知……痊癒之法,尚未得知……


  她看向醫正,這個兩鬢銀絲精神矍鑠的老人,是這間太醫院、是這座禁宮、甚至是普天下醫術首屈一指之人,而今,他明知倘有失言定會令她勃然大怒,自己隨之便有性命之憂,卻仍以實情坦言,確是不得已而為之之事。


  連他都束手無策,莫非當真無葯可解?


  唐瀠忽覺無力、懊惱、心痛如絞,腦海中忽而浮現出太后的眼眸。那雙眼眸,是她歷經二世所見最精秀絕倫的一雙眼睛,清冷如月,又溫柔似水,每每與她對視,便如跌入澄凈幽深的湖水中,心甘情願地溺在其中。


  這樣一雙眼睛,以後興許再也不能視物了么?


  心上嫩肉如遭刀創,如被箭雨,千瘡百孔,疼得她狠狠咬住了下唇。腳步險些站立不穩,她忙扶住一側的木桌,勉強鎮定下來,又問道:「你適才說,餘毒未清?什麼餘毒未清,她整日居於深宮,何人敢伺機下毒害她!」


  她雖然強自鎮定,話間語氣的波動激顫聽來卻十分駭人。醫正雙肩止不住地發抖,生怕自己稍有不慎未能善終,他伏腰下去,聲線劇顫:「此、此毒名為『牽機』,毒性霸道堅韌,難覓良方。賊人為誰,臣……臣確實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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