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陰霾
緋櫻似海,翠柳如煙。
立春后,天地間的寒意日漸被晴晝驅散,偶爾的春寒料峭亦無法阻攔憋悶了整個冬季的都人外出探春的*。朝廷允假休沐,在京的簪纓貴族紛紛呼朋引伴,或就近設宴或策馬赴宴,絲樂笙歌歡娛喧闐中細觀萬物於無聲中萌發的勃勃生機。
厚重的冬衣一件接一件地褪下,溫暖的炭火一個挨一個地撤下,爛漫的百花盛開齊放,芬芳馥郁,這般猶如和煦的暖陽懶洋洋的舒適日子接踵過了月余,便靜悄悄地迎來春分。
春分日,皇帝照例親率諸卿大夫乘車駕赴京郊的日壇祭日。
供案置豬牛羊三牲,太牢之禮。焚香沐浴后,天子衣冕服,文武百官亦衣祭服分獻、陪祀,於金烏西沉日色主赤之時,上奉玉璧、玉璋、玉琥、玉琮、玉圭、玉璜——六瑞禮器。
禮官頌詞,跪叩,八佾舞肅然起步,禮樂莊重而興。
如是,乃禮畢。
諸般繁瑣的禮節規程依次遵循下來,待散時,已然近夜,更兼風雨,愈難行路。趁夜趕路,且不說年老體邁的朝臣吃不吃得消,即便身強體健之人被這般折騰了大半日,縱是夜間的天氣晴朗些,也定然不急於連夜回家。
日壇初建之時便預置殿宇屋舍,祭日典禮前亦由有司清掃整潔,足以供人暫住。
故而眾人就此先住下,欲翌日再返京。
白晝奔波勞累,睡下后,人人皆安眠好夢,豈料與此同時,皇帝竟悄無聲息地從京郊的日壇星夜兼程地趕回了都城。
唐瀠一人一馬,輕車簡行,無侍從綴后,她只率了數十鸞儀衛,快馬馳騁。月懸中天時恰好勒馬於宮門前,便有左右喝令戍衛宮門的兵士打開宮門。其時已過宮禁,但皇帝想要回家,哪有敢橫加阻攔之人?
是以眼下,她在宣室殿換了身乾淨衣裳,直往未央宮而去。
祭日前三日,她便居於日壇,齋戒靜心。京中大小事務照舊經由太後過目,然後施行,這樣的安排若在以往只是尋常,若在當下卻平白使人惶惶不安。
唐瀠及笄后,便該親政理事,太后卻遲遲未有還政之意,甚至欽天監觀測所得的黃道吉日近在眼前,她亦是視而不見,更不曾傳召禮部官員商討親政大典的相關事宜——即便禮部官員亟請覲見,言語間曲折迂迴,總是繞開癥結所在,避重就輕。
如此,也就罷了。皇帝年幼,太后垂簾聽政,進而意欲篡權血親相殘的例子自古俯拾皆是,但難於成事,流著皇室血脈的幼帝只需韜光養晦、厚積薄發,身後不乏忠肝義膽精明能幹之士,豈會受制於人,又何愁大權旁落?
嚴屹起初便是這般思量,穆宗年間,他與顏氏諸人政見不合,齟齬日深,哪怕如今禍害顏遜已除,他仍不敢懈怠,生怕稍有不慎這江山就會改姓了顏。偏生,皇帝不如他所想,半分獨攬皇權的心思都無,藩國臣屬進貢了甚稀世珍寶,哪怕獨有一份,她必會與太后同享。
一山不容二虎,九州又豈可共存二主?況且不知太后究竟心思幾何,照這般發展,天下遲早會生亂,人心動蕩!
春風和煦,夜裡的風卻裹挾著些微冷意。
宮人手持羊角燈引燈前行,長街被映照得幾如白晝。池再與青黛尚留在日壇,宣室殿的宮女玉竹綴在唐瀠身後半步,將這幾日未央宮的見聞說與她聽:「……殿下的寢食作息一如往日,卯時起榻,午後歇晌,亥時就寢。近日雖是晝夜忽冷忽熱,殿下玉體卻未曾染恙,胃口亦佳。」
玉竹不如青黛謹小慎微,話間便不自覺地帶出自己的疑惑。太后的寢食作息極是規律,並無好說處,何以皇帝必要每樣親耳聽過,方肯罷休?說是純孝,但未免關切過甚。
眨眼間,便行到未央宮門前。
檐下精緻的宮燈向四周布滿璀璨的光影,暖黃的光暈令人望之心安。唐瀠的腳步略微頓了頓,她停在原地,抬眸看向濃墨般的夜色中工緻端秀的飛檐斗拱。夜太深,即便極目亦難清楚觀望,但她心裡知道,這座殿宇的屋檐瓦當上鏨飾著巧奪天工的鳳紋祥雲,象徵著其主鳳臨天下的尊貴身份。
她熟悉內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亦如熟悉自己的心境。
趁夜返京前,唐瀠其實已在日壇歇下,卻不可入眠。只需闔上眼眸,腦海中便滿滿地堆砌著太后的模樣,一顰一笑都仿若一隻力大無比的手,將她殘存的理智驅趕出來,又自她的靈魂深處輕而易舉地尋到積蓄已久的思念,甚至——慾念。
片刻間,證據確鑿,避無可避。
興許是她以往隱忍太深太久太苦,自及笄那日向太后敞開心扉以來反倒痛快不少,這痛快之外,更多的卻是夾雜著克制的放縱。她在走一條荊棘遍布荒草叢生的道路,無人引導,無例可循,所有或好或壞的可能都需她一一嘗試,方知可行與否。
從前,因總存僥倖常懷迷茫,她瞻前顧後;如今,她已將後路斬斷,至此,她唯有毅然決然地前行,善果也好,惡果也罷,該是她的又豈可安然避開?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說到底,她想的比做的多,才會一次次作繭自縛,將自己陷入兩難雙全的困局。想明白這點,她的心境較之以往確是豁然開朗,故而是夜她想念太后,便再不刻意壓抑,徑直策馬趕回宮城,縱是過幾日有人詢問,找個借口搪塞回去即可。
京郊的日壇風雨兮兮,禁宮中月淡星稀。此刻雖未落雨,濕滑的長街卻顯露出今日燕京天氣的陰晴不定。
宮門處立著內侍,看見皇帝,又是驚詫又是納悶。未央宮的宮人較別處心思沉穩許多,很快便鎮定下來,先是行禮,隨後紛紛低眉順目地退讓到旁。
唐瀠深吸了口氣,抬步,走入未央宮。
穹宇如蓋低垂,滾滾烏雲越積越厚,漸漸將皎月的清輝悉數掩去,頃刻間天地晦暗而沉重,彷彿預示著後事的艱難與悲戚。
感到納悶的不僅內侍,玉竹亦然。皇帝知悉太後作息,這個時辰,太后定已就寢,即便想念母親,一夜總能忍得,何故急切來此?
唐瀠走在廊下,步履不禁愈來愈急,唇畔隱含著一抹得償所願的笑意。她還未見到人——倘若太后的確歇下,她也不會將她擾醒。但知她就在此處,便心滿意足,趕了一夜的路,卻不覺絲毫疲憊,離太后寢殿近幾分,又精神奕奕幾分。
驀地,她頓了頓腳步。
探過草木叢林去望,不遠處,太后的寢殿中竟有燈火。且非平素夜間置於角落的微弱宮燈,這光亮雖稱不上幾如白晝,卻將室內之人的身影清楚地映照在窗紙上。燈火搖曳,身影頎長,如月華般清冷,似青竹般堅韌,如垂柳般裊娜。
卻單薄而纖細,令人不禁生出憐惜之意。
這麼晚了,阿娘為何還未歇下?
唐瀠在心中存下疑問,進而又有擔憂生出,無論何故,晚睡於身體確有損害。這般想著,她的面容便漸漸隱下笑容,微蹙著眉,繼續向前行。
待走近寢殿,她命玉竹領著宮人退下等候,自己遂徑直邁步至殿門前。如今她已成人,總不好似兒時那般活潑天真地推門而入,況且眼下夜深,她突然來此,無論她怎麼辯駁,細細品味下來,其中目的其實並不單純。
思來想去,竟如採花賊般心虛起來。
幸而四下無人,唐瀠頗顯尷尬地輕咳幾聲,曲起食指,欲說明來意,叩門請入。
當她曲起的食指將將觸及殿門,忽而聽聞殿中似有人語,再細聽下去,憑音色推知,是太后與忍冬主僕二人秉燭夜談。
竊聽他人言語,並非為君正道,這是她自幼所學,而今不曾忘卻。但此刻,她卻鬼使神差地湧出一股近似於離經叛道的衝動,她喉間動了動,緩緩將食指收回,又將手放下,隨即,附耳於殿門后,屏息凝神地偷聽。
四野闃然,除卻淅淅風聲,再無雜音干擾。兼之女人的聲音本就尖細,倘若有心要聽,再依據平日觀察所得進行適當的猜想,不愁竊聽無果。
忍冬在裡間似乎在四處走動,聲音因而忽大忽小,好幾處難以辨清:「……殿下,余家老爺遍訪所得的這副藥方藥效雖好,但起初便說了……您不妨隔月服藥,否則……」
余家老爺?莫是表姑的阿爹?那位曾在太醫院任職的余醫官,屢有耳聞他醫術精湛,江南杏林界中亦有赫赫聲名。可是,什麼藥方,竟繞開太醫院醫正,需他四處遍訪?起初便說了什麼,忍冬才勸阿娘隔月服藥,否則又會怎樣?
只恨適才一時興起的偷聽行徑,無端便將話中關鍵聽漏。
藥方、服藥……接連幾個字眼利刃一般刺穿她的耳膜,太陽穴跳動不止。唐瀠感到周身有股不安陰霾似的籠罩著她,使她險些喘不過氣。她隱隱覺得蟄伏在她心中許久、重重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慮彷彿已在破土而出,她情不自禁地緊扣門框,耳朵牢牢地附在門上,半個字都不肯再錯過。
接著,是太后的聲音。語氣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寥寥數語,卻道出欺瞞她良久的事實:「這眼疾,已是治不好的,再差,不過淪為瞽者罷了。服了葯,我夜間尚能視物,無甚不好。」
阿娘說甚……眼疾……瞽者?!
須臾間,唐瀠只覺心口如遭千鈞重鎚,腦中茫茫然一片空白。嘴唇隨之毫無血色,面容亦是煞白,她不可置信地一面搖頭,一面略略向後退了幾步,盯著近在眼前的殿門,竟生出悲懼的心情,猶如不願面對眼前現實一般。
陰晴不定的燕京,積攢了一夜的厚重烏雲,忽然滾滾而來,駭人的驚雷從中猛然劈開,潑下冰冷的傾盆大雨。
將天與地,人與人,皆澆了個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