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雛形

  燕京一旦入冬,常是風雪交加,雪似柳絮紛紛揚揚地灑滿整個都城。冷是冷了些,京中百姓少有困在屋舍不願出來走動走動的,除夕至元月初七,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全家老小逛逛夜市,猜猜燈謎,天南地北的貨品琳琅滿目,漫步至洛水河堤,再沿河放入幾盞河燈,期盼年年合家團圞。


  和熱鬧的民間相比,禁宮裡反倒顯得更冷清些。


  追本溯源,由頭是先帝不廣納嬪妃充盈後宮,以致如今偌大的宮城裡竟只住著兩位主子,且兩人的性情是一脈相承的喜靜持重,一年到尾,最喧闐繁華的僅僅是除夕夜流光溢彩的幾聲爆竹煙花。


  昨日,太后在未央宮設宴款待王公宗親,諸位藩王皆在封國之藩,來者除卻幾位大長公主外,俱都是爵封公侯伯的功臣及其命婦。


  唐瀠起初同在,還和江夏新城等人玩起了投壺,這類宴席助興的遊樂技藝她並不擅長,輸了被灌下幾杯新釀的梅酒,便自嘆弗如,央求幾位姑母饒過她,這才得了空暇繞到太後身旁。


  每至節慶,常有曲水流觴之類的文壇雅集,名仕俊彥總會詠賦新詞,被人抄錄下來遂流傳於世。靖海侯夫人手裡就執著梅花箋,將箋上的詩文奉與太后一道品鑒。


  唐瀠只靜靜地坐下來,並不出聲打擾,她看見梅花箋上有兩首《踏莎行》同調的詩詞,從字跡可辨非出自同一人之手。詩詞如書畫,應有留白,戛然而止回味無窮,以遣詞立意與境界韻味批判,顯然第二首遠勝第一首。


  靖海侯夫人是靖海侯顏伶之正室,大家閨秀出身,不該不通曉此理。然而她舌燦蓮花地將第一首詞誇讚得幾近無與倫比,同時又想方設法貶低第二首詞辭藻簡樸無韻味,活脫脫像個豁出老命給太后賣安利的水軍。


  太后美容止,不急不躁地聽她聒噪,忽而將一塊糕點從她眼前遞給唐瀠,淡聲道:「先果腹,再飲酒。」


  朝食過去了許久,唐瀠從入席到此刻,的確再未進食,適才飲下去的梅子酒酒香清冽,逃不過太后靈敏的嗅覺——亦或是,她的視線其實一直緊隨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般思量,唐瀠立時心旌搖蕩起來,笑著接過糕點吃得津津有味。


  靖海侯夫人十分訝然,皇帝就坐在她身旁,她竟不知。須臾間,她果斷地換了個安利對象,拿著梅花箋到唐瀠眼前,滔滔不絕。


  這好歹是唐瀠的舅母,她不敢怠慢,可實在做不到像太后那般忍得住這般強聒不舍,便大膽地拋出心中揣測,她笑道:「表兄好文采,來日定有大成。」太后聞言,朝她看了一眼,唇畔帶笑,顯然母女二人默契地想到一處去了。


  靖海侯夫人大喜過望,又強壓住面上的喜色,笑吟吟地道:「陛下讚譽了,家裡詩文熏陶,他小小年紀才得以有如此進益。說起來,大郎與陛下年歲相仿,他是歲加冠,陛下明歲及笄,他相貌隨我,確是面如冠玉。」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傻子都聽得明白。


  「咳咳——!」咽下去的糕點霎時被堵在喉間,唐瀠猛烈地咳嗽起來。太后給她遞來一杯清茶,一面看她飲下,一面輕拍她的脊背,秀眉微蹙。


  靖海侯夫人偏生毫無點到即止的覺悟,只以為唐瀠純粹是被食物噎著了,還想再多說幾句話攀附這樁與皇室聯姻的親事。太后驀地話鋒一轉:「提及大郎,我卻想起二郎來,前陣有個御史彈劾他縱容家僕為非作歹……」靖海侯夫人微怔,臉色由紅轉白,正欲辯解,太后又淡笑道,「家僕眾多,何人管得過來?阿兄阿嫂向來家教甚嚴,此事該是誤會。」


  靖海侯夫人順水推舟地訕笑:「確是誤會,殿下明辨是非又通情達理。」


  接著,又恭維一番。


  太後手執茶壺,給她斟了一杯茶,並不動聲色地向唐瀠看了一眼。


  唐瀠立時起身,彎身行禮道:「阿娘,連日積案如山,我先回去處理朝務,晚些再來。」其日尚是休沐,然國事運轉不曾有斷,這個借口足以搪塞。


  太后輕輕點頭:「去罷。」


  面對這些長輩,礙於她輩分小,私底下是難以斡旋,幸而太后每每若無其事地出言維護,讓她得以逃脫出來。唐瀠披上大氅,步出溫暖的殿內,遠遠望見風雪中幾位風韻猶存的命婦夫人與蘊藉翩然的少年郎君,命婦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就罷了,少年郎君亦是白面撲粉,盛裝而來。


  往年的家宴,幾時見過這樣的陣仗?她猛地剎住腳步,緊趕著戴上毛絨絨的兜帽以遮面容,一溜煙便竄到拐角處的游廊,徑直從角門逃出未央宮。


  站在空蕩蕩的長街上,四下無人,連呼吸都很是輕鬆舒緩。疾步走來,渾身又是冷汗又是熱汗,唐瀠摘下兜帽,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身上。追趕而至的池再忙將傘撐開,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陛下怎地走得這般急?奴……奴險些追不上您。」


  隨之是一陣鬆軟的踏雪聲響,青黛領著宮娥內侍綴在身後。


  唐瀠眨了眨眼睛,眼角的雪花被裹挾進去,倏爾便融化作雪水順著面頰淌了下來,猶如一道新添的淚痕。前方是白雪皚皚的夾道,再望過去,最遠之處是漫漫冬日中的道道宮門,宮門之後又是什麼?她從來不知,自周歲始,她便被困在這裡,如今說她富有四海身系九州,可笑的是她連治下的這片土地都從未親眼見過。


  束縛她的又豈止是這座宮城?


  有傾慕之人,能與她談天說笑,能與她朝夕相對,能與她心有靈犀,卻唯獨不能與她坦誠相見。這些尚可容忍,但長大了,大大小小的煩惱接踵而至。她只以為她才十四歲,古代女子十五及笄出閣,年方十四俱都在籌劃婚事了。


  靖海侯夫人急是急了些,卻猶如一記鐘磬之聲使她醍醐灌頂。


  池再見她望著前方發怔,此處又是風口,冷風颳得他一個糙漢的臉都生疼得緊,遂低聲道:「陛下,外面天寒,不如先回宣室殿罷。」


  風勢甚大,將漫天雪花席捲得紛雜散亂,恰如唐瀠此時此刻的心境。她心中默默嘆息,邁步朝前走去,一路沉默無言,待她走到宣室殿,已然定下主意。她是皇帝,她自己不想納皇夫納侍君,誰還能迫她不成?

  元月初八,休沐假畢,府衙開印。


  嚴屹奉詔抵京,補任吏部尚書的空缺,唐瀠設下接風宴以示禮遇。誠如蕭慎所薦,嚴屹精明強幹,當年在吏部侍郎任上時便洞悉本朝官吏考課制度的利弊之處,尚未擬出詳案便被罷官賦閑,宏圖偉業遂作空談。


  此次起複,嚴屹對唐瀠的青睞重用感恩戴德,饗宴時就將奏疏呈上,裡面所寫俱是他嘔心瀝血的革新吏治措施。顯然,與守成的王泊遠相比,嚴屹是典型的改革能才,恰恰契合唐瀠的需求。唐瀠沒有怠慢他的心血,接過奏疏,立時認真地看了起來。


  此封奏疏並非泛泛而談,由淺入深,鞭辟入裡,將現行的考課制度中種種潛在的弊端分析得頭頭是道,更提出了具體的解決辦法。難能可貴的是,嚴屹對女子成見頗少,興許是出於迎合女帝的心理,遂增添了幾則利於女子入仕的條例。


  嚴屹終歸是賦閑日久,有許多當朝事了解得不透徹,奏疏中就有些許瑕疵,但無傷大雅。唐瀠興緻盎然地與他就著幾處疑問與瑕疵,圍爐話談。


  殿內融融炭火,外面風雪陣陣,天地間一片白茫茫,寂靜無聲,宛若繪在素絹上玉樹瓊枝的畫景。


  製造火/槍之事秘而不宣,是以薄玉如若要去海州尋訪工匠,需避人耳目行事。她和余笙每年年初,都會回到金陵探望出雲,是絕佳的時機。這日,兩人來未央宮向太后辭行,余笙對太后總是難掩抱愧之情,聽聞她近日病情加重,愈加內疚。


  余笙情緒低落地道:「我已告知阿爹,江南杏林中,他人脈頗廣,興許能有法子。都怪我,我學藝不精,若是我……」


  話未說完,太后先出言寬慰她:「你又說傻話了。其時我便與你說過,讓你勿要有諸多壓力,成亦可,不成亦可,我本是看得很開。再說,當年解毒的藥方非你一人所配製,你如今何故將錯處都攬在自己身上?」


  余笙被她惹得抹眼淚,哽咽道:「阿嫂,你總這樣,我倒寧願你埋怨我幾句,責怪我也好,打罵我也好。」


  太后將絲帕遞與薄玉,讓她給她擦擦眼淚,索性不再拿話語勾起她心中久久難消的愧疚。而是向薄玉叮囑道:「朝臣中並非全是守舊之人,據我所知,海州布政使亦有引進西洋火器之意。你此行,若是有需,不妨與他聯繫合計。」


  薄玉一怔:「殿下,您知道……」那日在宣室殿,只唐瀠與她,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此事僅二人知曉。


  太后輕笑:「無論何事,她不曾瞞我。」


  話音剛落,似乎想起什麼,眼神略微不篤定起來。她將殿內宮人全數屏退,又看向兩人,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再開口時的語氣竟然又是無奈又是赧然又是緊張:「我有一個問題,實是我從未深入了解之事,故而想問問你們。」


  不管以後,她對於她是以怎樣的關係存在,此時此刻毫無疑問的是,她是她的母親。子女犯錯,捶楚責罰固然可行,然而除卻皮肉之痛,又是否真正能解決孩子心中的困惑和不安?以往的許多疑難雜症,因她博古通今,是以能親身教導。


  自從洞悉了孩子不可與人道的心事,諸般複雜的情緒都有,最深切的卻是無力。


  這件事情,確確實實超出了她預計之外與能力之外。但是,她從來沒有興起唾棄她拋下她的念頭,如果確實是錯,她會帶她改過自新,如果並非是錯……


  又當如何?


  睿智如她,生平頭一遭,茫然起來。


  興許,世間種種因果輪迴,尋根問底,皆緣起於執念二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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