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脈案
官員應卯上值,唯有太醫院的醫正與醫官是隨時待命,不消時,醫正便入得殿來。
醫正年逾五十,精神矍鑠,他挎著醫藥箱,彎身行禮。唐瀠正坐殿中,適才她更衣洗漱,跌宕不安的心境略微平和幾分,耐著性子候他禮畢,劈頭便向他索要太后的脈案。
皇帝身系社稷江山,為免歹人趁機作亂,皇帝的脈案一直都是重要機密,輕易不可示人。太后雖是皇帝的母親,居於深宮,其脈案的機密性自然不比皇帝,因有宮娥吩咐在前,醫正毫不猶豫地將脈案雙手遞呈上去。
脈案里,張張白紙黑字,唐瀠細緻認真地看了前面幾頁,又看了中間幾頁,最後看了新添的幾頁,大概情形在心中便有了數。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具體的,還需向醫正垂詢。醫正呈上脈案時的態度無半分遮掩,加之看過脈案,唐瀠此時的語氣轉為平和:「冬日天寒,太后近年身子又不比以往,故而朕頗為牽挂。」
醫正笑著道:「陛下純孝,當是天下子民之楷模。然依臣之薄見,殿下脈搏從容和緩,冬日脈象稍沉,亦是常理,陛下盡可安心。」
病人家屬對病人總是千般擔心萬般憂慮,唐瀠聽聞醫正話語,面上緊繃的神色緩和些許,卻又接連拋出好幾個問題與醫正,諸如太後手腳寒涼,可否葯膳進補,諸如太后冬日覺淺,如何修養身心之類。皇帝有問,臣下不敢不答,醫正遂一五一十地說來。
朝鼓將鳴,唐瀠起身,與醫正一面往謹身殿走一面仔細聆聽,端的是整副身心俱都交託於太后。直到走至謹身殿前,唐瀠才捨得放過口乾舌燥的醫正,又吩咐他道:「國庫中的藥材,如若有需,只管取來用,朕只要你好生照料太后的身子。」
醫正連聲稱是,站在原地恭送唐瀠步入謹身殿。目之所及再看不見她的身影,醫正回身往太醫院走去,經過一株古樹,樹梢上結滿了晶瑩剔透的霧凇,寒風吹過,醫正竟抬起衣袖,擦了擦額上後知後覺冒出來的虛汗。
長舒了一口氣。
後日便是除夕,九州各地官員紛紛呈上新年賀表,除此外,無甚事情。早朝很快便結束,文武百官退朝時,唐瀠坐在黼座上,她晨間被夢境擾醒,神色略微有些疲倦,欲先在此歇一晌。
謹身殿較宣室殿寬敞,人去屋空,愈顯得御階下供給朝臣所處之地更廣闊了些。唐瀠單手拄著下巴淺眠,片刻后,她忽而掀起眼皮,果見蕭慎猶如青松般佇立在殿內,見她醒來,只慈和地微笑而已。
想起昨日太后之言,唐瀠忙抖擻精神地起身,她走下御階,先向蕭慎賠禮。蕭慎忙彎身道:「陛下無需這般,是臣私留於此,豈敢罪您?」
誠如太后的猜測,蕭慎心中的確有吏部尚書的人選,他欲將其引薦與唐瀠:「其乃先帝年間的進士,累官至吏部左侍郎,因直言極諫,被罷官賦閑。臣與其朝中/共事,惜其才德,當初他奉詔還鄉,臣亦折柳送別。」
蕭慎坦然又聰明,他歷任兩朝丞相,朝中豈會無人脈無友朋?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此人名喚嚴屹,與他曾有交情,但交情亦僅止於同僚與賞識。
身處高位,眼界不可謂不高,得蕭慎青眼,更惦記在心中直到今日,加之太后曾有囑咐,唐瀠自然將嚴屹記下,但是又有疑問產生:「適才蕭相何故不提及此事?」
蕭慎笑答:「朝堂上有兩朝老臣,皆知臣與嚴屹之交,若臣公然舉薦,來日眾人皆知臣於嚴屹有私恩。其實諸君擢升,均是陛下慧眼如炬隆恩浩蕩,與己身與旁人無關。」
如此良臣,唐瀠心中倍感暖意,鄭重地點頭道:「朕定從卿之言。」她親將蕭慎送出殿外,隨後先將嚴屹的從官履歷自吏部調出來查看,再令中書舍人起草詔書,欲起複嚴屹二度入仕。
詔令頒告之前,她本欲先與太后說一聲,這是她近乎於本能的想法,凡事俱都稟過太后再行事。接著,她想起太后昨日有言「如若蕭相舉薦,你聽他的便是」,遂不再猶豫,徑直將御覽后的詔令頒告下去。
未央宮中,醫正將今日晨間突被皇帝召去之事細細向太后稟來,末了,他又猶豫著補了一句:「殿下,長此以往,恐難瞞住陛下。」若非太后保他,皇帝又對太後言聽計從,他豈敢欺君?
太后執起茶盞淡淡啜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你只需照吩咐行事,旁的無需多管。」
醫正唯有稱諾,恭敬地告退而去。
案几上置有滿滿一碗湯藥,黃褐色的湯汁,濃郁的藥味入鼻,腹中霎時有翻江倒海的噁心襲來。她強壓住不適感,雙手捧起葯盞,喝下幾口湯藥,嘴裡立即布滿了苦澀的味道,墨眉輕輕蹙起,闔上眼眸,仰頭猛地將剩下的湯藥全數灌入肚內。
忍冬自小伺候她,何曾見過她如眼下這般湯藥不離身?她眼睛里早就噙滿淚花,見太后喝完葯,忙先轉身過去抑制了酸澀之感,又將蜜餞果盤奉到她眼前,強顏歡笑道:「殿下,湯藥苦,您吃幾片蜜餞壓壓苦味。」
太后吃了一塊蜜餞,蜜餞是腌漬的乾果,又酸又甜,含在嘴中不消時便壓下了苦味。聽聞忍冬話中的顫音,抬眸看她眼角清晰可見的淚痕,太后淡笑道:「天還未黑呢,我是瞧得清的。何至於此,將眼淚擦擦。」
她這般雲淡風輕的態度,惹得忍冬的眼淚奪眶而出,實在失禮,她只好疾步避到殿外,在獵獵寒風中被凍清醒了些。
忍冬略略擦了擦眼淚,平復了心情,擔憂旁的宮人照顧不好太后,忙旋身回去。經年累月的相處,她稱得上了解太后,然而她始終不明白為何要將病情隱瞞得如此周密。服侍太后午憩時,趁著無人,她遂道出心中疑問。
太後半卧在榻上,倚著迎枕,手裡拿著多年前唐瀠獻與她的香囊,一遍一遍地輕柔摩挲。她嘆息道:「你瞧她眼下,尚且三不五時地跑到這兒來,若讓她知曉……她哪裡還有旁的心思放在朝政國事上。屆時,大抵要與我共寢同食,一國之君豈能這般?故而,能瞞一日,便是一日。」余者,另有從長遠觀的原因。
忍冬掖著被角,又低聲勸說:「如若陛下知曉,下詔徵辟名醫,興許……」話未說完,已率先沒了底氣。雖說民間卧虎藏龍,但是太醫院的醫正亦絕非濫竽充數的廢物,顏殊與宋稷亦是精於歧黃之術,他們都束手無策的病症,莫非會有再世華佗?
再如何親密,終歸有宛若雲泥的主僕之分,又知太后性情隱忍堅持,忍冬只好緘默無言。
宣室殿中,唐瀠午憩起榻后便將鸞儀衛指揮使薄玉召來。
薄玉與余笙結契,遂和唐瀠算是親戚,私底下時,自然不拘於禮節。她抬步走入殿內,如往常那般並未行禮,御案上置有一隻雕紋精細的木匣,她看過去,很快就認出這是當年她剿滅西戎班師回朝時獻與唐瀠的火/槍匣。
先帝年間,薄玉曾向穆宗引薦此物,卻被視作西洋的奇技淫巧而鄙夷棄置。此時此刻,唐瀠突然召見她,又將塵封已久的火/槍擺到眼前,是何意圖?
薄玉性情直爽,心裡如何想的,面上便顯露出怎樣的神情。唐瀠笑著向她招手:「阿玉表姑,你過來坐下,我們細說。」薄玉和余笙是夫妻關係,唐瀠將余笙稱作表姑,總不能按圖索驥稱薄玉「表姑父」罷,她遂將薄玉稱作阿玉表姑。
薄玉依言,她入座於唐瀠右下側的榻上,不因兩人長幼關係而過分親密失了尊卑禮儀。她雖是馳騁沙場軍帳點兵的武將,其實緩帶輕裘,舉止從容,儀態文雅。
唐瀠將火/槍匣打開,裡面裝著的火/槍纖塵不染光可鑒人,顯然主人常常將它拿出來賞玩,又極是愛護。她心中,薄玉與余笙是除太后之外最能託付信任之人,是以並不像平日對朝臣那般曲折迂迴,直接說道:「調任鸞儀衛之前,你統領海州衛,那處倭患肆虐。剿倭時,我軍將領兵士軍備落後,才每每陷於被動局面,即便事後大敗倭國,亦不過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
大大小小的戰爭,兵部皆記檔在案,唐瀠知悉此事合乎常理。薄玉點頭道:「是這般。」
火/槍匣被推到薄玉眼前,只聽唐瀠笑問:「倭國雖同我朝交惡,但素來與海州來往甚密,故據我所知,海州有人熟稔製造火/槍之技。你曾在海州有數年經歷,或許能尋到此類人才?」縱觀歷史發展潮流,冷兵器遲早會被熱/兵/器取而代之,落後就要挨打是在現代古代都行得通的道理。
薄玉愕然,片刻后才遲緩著答道:「不瞞陛下,那人與我相熟,只是這火/槍是文武大臣皆嗤之以鼻之物。若要大量製造,需挪用國庫銀錢,恐怕……」
唐瀠從袖袋中取出一枚赤色印璽,笑著遞與她:「瞞著他們就是。你先讓他造一批出來,錢從我的私庫中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