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鳥雀
外面冰天雪地,殿內生了地火,從地面散發出來的暖意蔓延至四處,以致房檐下都不曾結出冰棱冰柱。暖融融的,縱使開了一道移門,冷風灌進來很快便融入溫煦的四周,僅通風換氣而已,往移門外望去,是庭苑中的幾叢綠竹,去歲新植,竹竿猶是纖細脆弱,經霜雪積壓,不堪重負地折了腰肢。
唐瀠見太后看得入神,遂回頭去看。兩個內侍被簌簌墜落的積雪正中頭頂,正頗為狼狽地在想方設法加固這幾株新嫩的綠竹,此情此景往年常有無甚好看,唐瀠將身子扭正,再抬眸時,不經意間卻與太后四目相對。
她的眼睛像盛滿了搖搖欲墜的星影,燦爛奪目,只需看一眼便再挪不開視線。唐瀠痴愣愣地與她對視了片刻,忽而炭爐內木炭爆開一聲火星,將她驚醒,眸色立時躲閃不定,強撐笑意道:「阿娘,您這般瞧我,我略有些不好意思。」
太后彎了彎唇:「往日亦如此,何以今日竟害羞起來?你近來神色舉止似乎多有異常。」
聞言,唐瀠乾巴巴地笑了幾聲:「啊?是么?呃……大抵,大抵我長大了罷。」常有的少女心思,旁人猜不透,能藉此搪塞。
她心虛得很,再不敢直視自己,太后心裡默默長嘆,白釉碗里堆滿了她夾給自己的炙鹿肉,然而此時此刻已然分辨不清這是否是雛鳥銜食反哺。
心緒須臾間複雜起來,炙鹿肉亦是味同嚼蠟,即便這般,太后的視線仍然落於她的臉龐上,面部輪廓、清秀五官乃至她含羞帶怯的眸色,都溫柔而細緻地看進眼裡,描繪在心底,猶如銘記再難親眼目睹的精雕細琢的軟玉。
兩人的胃口都不大,茶過三巡,便不約而同地停箸,站起身來,四處走走,消消食。杯盤狼藉的殘局,自有宮人拾掇乾淨。
見兩人慾外出,忍冬忙捧了件溫熱厚實的狐裘,欲侍奉太后穿上。唐瀠卻從她手中接過狐裘,走到太後身后,親將狐裘給她穿好,攏衣領時無意觸碰到她頸間的肌膚,細膩溫軟的觸感使她霎時如被電擊,驚顫地往後退了半步,強自鎮定著將最後系衣帶的步驟完成。
忍冬遞來兩隻手爐,太后雙雙接下,又將其中一隻置於唐瀠的掌心,只是看著殿外的景物,淡淡道:「走罷。」
「好。」唐瀠做賊似的與她並肩走出偏殿,她沒看見,適才太后的兩隻耳垂迅猛地飛過曖昧的緋色,很快又褪了下去。
庭苑中都是萬物凋敝之景,走過兩道迴廊,又直走一射,方來到梅林。此處今日無人打擾,枝椏上的梅花迎風綻放,開出朵朵艷紅飽滿的花瓣,呼嘯的朔風中搖曳生姿,撲面而來的既是紛紛揚揚的雪片又是清幽疏冷的花香。
兩人步出廊下,才在堆滿積雪的石階上踩下鞋印,便見幾步之外冬日覓食的鳥雀正抬頭看過來,它歪了歪腦袋,烏黑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眼前兩個龐然大物會否將對它造成威脅,片刻后它展翅撲棱,輕盈地滑過雪地,徑直落到石階下,眼巴巴地張嘴乞食。
雪下得更大了些,頃刻間便將鳥雀滑行時在雪地留下的爪印悉數覆蓋。
忍冬見兩位主子臉上笑意溫和,遂使人到廚下拿些食物來。
穀物裝在小碗里,唐瀠接到手中,又見來人竟還提著個金絲鳥籠,冷然地看他道:「無需這個,拿回去。」萬物皆有靈性,偶遇是緣分,卻不該因這緣分與自己足夠強勢的能力,而將它圈困在此。
內侍忙瑟瑟縮縮地稱是,和金絲鳥籠一道,哪兒來的回哪裡去。
唐瀠蹲了下來,撒了一把穀物在鳥雀眼前,這隻鳥雀極通人性,被諸多人圍著也不怕生,啄著穀物大快朵頤起來。
唐瀠伸手摸了摸它光滑柔順的翎毛,它清脆地吟哦幾聲,並無不適拒絕之意。太后居高臨下地瞧見她唇角淺淺的梨渦,自己遂笑了笑,沒有顧及衣擺會被階上的積雪沾濕,她蹲下來,鳥雀吃完了食物,她從碗里抓了穀子,又均勻地撒在地上。
「數九寒天,它約莫還是小鳥罷,竟自己跑出來覓食,或許落了單?」唐瀠打量著鳥雀的模樣,又揶揄地揣測,「興許是犯了錯誤,被它娘親攆了出來。」
太后淡淡瞥她:「瞎猜。即便兒女犯錯,母親從來都是先包容她愛護她,才會往深處思索她何故犯錯,會否有不得已的原因。」
唐瀠本是玩笑話,太后不可能聽不出來,然而她竟說得這般認真,唐瀠唇畔的笑容霎時凝滯了。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犯了錯,畢竟即便是前世的現代社會,將自己性取向有異於常人的子女視作孽畜、精神病的父母比比皆是,更何況她又豈止是性取向的問題。
「……阿娘,」唐瀠低下頭,食指在石階上的積雪裡划著圓圈,若無其事地問道,「我……兒、兒臣若是犯了很大的過錯,您……您會原諒我么?」此事,她不認為是錯誤,只是如果太后認為她有錯,她是斷然不會辯駁,反而會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太后側臉看她,她這樣大事小事都殺伐果決毫不拖沓的性情,難得猶豫起來。片刻后,她才伸出手,如兒時寬慰她那般摸了摸她柔軟的後頸,堅定地道:「會,會原諒你。」子不教,父之過,你的錯處,又何嘗不是我的錯處?
說話的功夫,鳥雀吃飽喝足,展翅遠飛而去。
縱然有手爐,在室外久了依然寒冷徹骨,尤其兩人的衣擺都被沾上了積雪,遇熱融化浸濕到內里,容易生病,需先將衣衫更換。
走回偏殿的路上,太后才與她說起張璟告密之事。秦覓貪墨案審結時,張璟先告知王泊遠施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張璟的意圖昭然若揭。給事中殿前被杖殺后,清河屢次相邀王泊遠赴府內小聚,亦是太后的暗中安排,等的便是張璟與王泊遠兩枚棋子同時跳入。
太后目視前方,淡然說道:「長庚,身為君王,需有識人之才能、用人之正道與容人之雅量。你心中當有自己的宏圖偉業,張璟之流,性多詭譎,有亂世之能卻無治世之才。重用他,只會助長黨同伐異之風,只顧內鬥,改弦更張之諸事難得發展。」
譬如先帝,縱容顏氏與蕭黨相爭二十幾載,期間國內局面穩定,是因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本朝歷經數位先祖打下來的基業終歸穩如磐石。然而,假若不謀出路,亦毫無長進之心,唯有落得坐吃山空的下場。
唐瀠鄭重地點頭:「我會謹記。吏部兩位侍郎,平庸無能,是以我一直難以決斷由何人補任尚書之缺,休沐假將至,索性先拖著,暇時可好生思索。」
太后笑了笑:「如若蕭相舉薦,你聽他的便是。」數年前,她尚且對蕭慎存有疑慮。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如今已能窺知蕭慎的確是難得的股肱之臣,剛正不阿,忠心不二。
「好。」唐瀠笑彎了眼睛,與她一道抬步入內。
兩人分別由宮娥侍奉,去更換乾淨的衣裳。冬日晝短,唐瀠換好衣服時,天都黑透了,殿外白雪皚皚,宮燈映照下的一半是昏黃,隱匿於陰影中的一半是微熹。
唐瀠在殿內候了片刻,太后才出來,她將掌心置於忍冬的手上,步履較平時似乎略有些緩慢。唐瀠迎上去,不舍地道:「阿娘,我回去了,明日再來。」
太后頷首:「雪天路滑,下次你早些來便早些回去,勿要留到夜裡了。」
唐瀠欣然答應,心裡渴望她如以往那般將自己送到門外,但她今日顯然並無此意,甚至都未讓忍冬恭送,只是派遣了另一名貼身的嬌俏宮娥。
這樣的安排不得不說是不合常理,唐瀠心裡覺得奇怪,又按捺住疑問。她走出未央宮,在深沉的夜色中,往宣室殿而去。
將就寢時,她想起前陣顏殊送了她一本遊記,遂讓池再從裡間的書櫥上取下來。池再在床榻旁掌燈,提醒道:「陛下,夜深,再看書恐壞了眼睛。」
唐瀠翻開書冊的扉頁,淡淡應道:「無妨,朕看一會兒便睡下。」
池再只好由她,又命人就近將宮燈的燈花挑挑,能更亮堂些。
遊記再有趣,都是密密麻麻的字,約莫片刻后,睡意席捲上來,唐瀠將書冊放下,安然躺到榻上,便欲入眠。
留下司寢的宮娥,池再領著宮人退到殿外。
冬夜寂靜,很快便沉浸於恬淡的夢鄉中。這夜的夢,可謂紛繁複雜,興許是她睡前看了顏殊贈送的遊記,顏殊率先步入她的夢境。恍惚間,似乎又是初次窺見自己心事的那日,顏殊與太后憑桌而坐,他將自己的手搭在太后的手腕上——
這個姿勢……不,不是……他是將自己的手指輕輕地搭在她的脈搏上……診脈?顏殊與家族不容,早年便隱居于山中,拒受人接濟,他曾向余笙的父親學了些歧黃之術,在外便藉此行醫,經年累月,醫術確是日漸精到。
阿舅是通曉醫理,但是太醫院的醫正每月都會請脈,何以他與阿娘暌違相見,竟先替她診脈?
千秋宴之夜,太后突然的異常,今日的異常……種種以往不曾注目的細節如海潮般湧上心頭,狠狠將睡夢中的唐瀠驚醒。
窗外的天色剛蒙蒙亮起,她猛地睜開眼睛,立時掀開衾被,直往外走。
司寢的宮娥聽見動靜,忙向裡間走去,見皇帝面白如紙滿頭虛汗,心裡陡然一驚,還不待她們詢問,皇帝先急切地吩咐道:「速速將醫正召來!」
雖然不明所以,宮娥領命而去,走出幾步,又被皇帝叫住:「令他攜上太后每月的脈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