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面首
從江夏別業回宮已是翌日下午,沐浴修整一番,唐瀠便拾起積攢了兩日的奏疏批閱起來。次日,各司諸君返京,才回歸到正常的辦公軌道。
年底了,說起來無甚大事,除卻冬狩外,最大的一件事便是接待藩屬國遣使來拜。鴻臚寺掌外交,薛階為鴻臚寺卿,近日頻繁出入於宣室殿,他將鴻臚寺內藏納的卷宗翻出來,呈與唐瀠,遍數各個藩屬國近年的歲貢情況。
譬如居黎去歲內部起亂,民生凋敝,故而歲貢較少;又譬如烏韃照兩國協議來說,這月初便該遣使來信,他們押運過來的牛羊馬匹需先在邊境過關的,但是到今日為止,音信全無。
薛階說到此處,略憂慮地道:「烏韃可汗狡詐,未必肯遵守協議安分守已,或許有變。」竟寧五年末,晉朝與烏韃止戈於魚兒灘,薛階奉詔在兩國邊境接見烏韃使節。觀仆可觀主,雖未親見烏韃可汗,其人心性能推知少許。
唐瀠聞言,向池再吩咐:「將樂茂召來。」
樂茂掌兵部,曾屢次奉旨督軍,更與烏韃沙場交戰過,最是熟悉烏韃之人。不消時,樂茂抬步入殿,他見薛階在此,便明白所議何事。深冬歲末,漠北氣候苦寒,隨水草遷徙而居的少數民族部落每到這時,心中對於中原沃土的齟齬便如凜冽的塞北風,呼嘯著刮來,就在他們臉上刻下一道道血痕,大大激發了他們骨子裡好搶佔掠奪的野蠻血性。
三人立時詳談起來。池再領著兩名高大的內侍,將輿圖搬出來,走到牆邊的木架旁,先使其懸於木架,然後解開輿圖首尾兩端的系扣,既而諸人耳畔便滾過一陣沉重的布帛展開之聲。
唐瀠高坐於御階之上,她循聲望去,目光定定地落於輿圖上晉朝廣袤的疆域,國界線用硃砂赭色勾染,十分顯眼。她清湛有神的眼眸順著國界線一一描繪,這片國土的基本型與前世祖國的不盡相同,卻同樣地使她生出犯我國土雖遠必誅的豪情壯志。
大抵,華夏民族體內流淌的愛國血液,是無論更換多少具軀體都磨滅不了的堅韌。
輿圖上與定州涼州接壤的地方便是烏韃,兩國交界處有一個實心的黑色標記,一年前兩國止戈,便在此處立了石碑,碑面上刻印了和平修好的協議。一年未至,烏韃便有了單方面撕毀協議的跡象,實在令人難以對其託付信任。
唐瀠只看了那標記一眼,便移眸看向樂茂所指的地方,聽他細說道:「此處河面結冰,渡河而過,便是易攻難守的關隘,烏韃的軍隊適應苦寒氣候,極大可能藉此奇襲。」他又另指了一處,「烏韃曾在此處吃過大虧,但據臣了解,烏韃可汗性格執拗剛強,亦有可能愈挫愈勇,彰其雄風。」
兵家之事,唐瀠只是粗粗閱覽過幾本兵書,連紙上談兵都不夠本事,故而她靜靜地聆聽樂茂所言,並不胡亂插言打斷他的思路。樂茂才得以抒發自己的全部見解,毫無心理障礙,片刻后,他將局勢說完,向唐瀠諫言道:「虎狼不可不防,臣請調兵駐防,適才那幾處關卡更需加大兵力,日夜值守。」
定州衛,涼州衛,唐瀠略微思忖后,果決道:「使定州衛指揮使顏宗任領兵主防,涼州衛指揮使顏牧協從之。」顏牧接掌涼州衛不到一年,尚且處於與將士磨合默契的階段,加之不及顏宗任行軍經驗豐富,年輕人,更是性子急躁些。
樂茂聞言,由衷地稱讚道:「陛下天資聰穎,社稷之福。」兵部無領兵之權,有調兵之權,話罷,他便領命而去。
唐瀠命池再將輿圖收起來,回身又與薛階說起了年底接待藩屬國使節之事,還不忘扔個煙霧/彈給烏韃:「邊境通商貿易的幾個關口勿關,再遣個使節過去,詢問烏韃可汗何故不朝。」
薛階點頭答應,告退前想起什麼,猶豫著上稟:「陛下,您去歲令珀司勿要再納貢面首,珀司聽進去了。但是……」
唐瀠抬眸看他,蹙眉道:「但是什麼?」她一個正兒八經的現代人,納貢面首,在她看來就是黑暗的人口買賣,她自然接受無能。再說,這些面首分送給宗親,又不能大卸八塊,你四塊,她四塊,分不均勻,又要起紛爭,非常煩。
薛階被她蘊著些許慍怒的眼眸盯著,忙垂首道:「珀司使節曾言,珀司之特產,別無他物,美人而已。去歲納貢的面首是男子,您……您說不要,珀司十分惶恐,據邊境接待珀司使節的官員上報,他們這次納貢的面首……是女子。」
唐瀠:「……」該不會整個珀司國都以為晉朝新帝喜歡女子罷?我……這是被出櫃了?語言不通,不至於腦迴路也不通吧?珀司腦洞簡直大如天啊。
薛階未聽到她出聲,便抬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雪白的耳垂透出些許淡粉,與他四目相對時很快轉過身去,斬釘截鐵地拒絕:「女子也不要!」
薛階連連稱是,他巴不得呢,珀司的女寵,他媳婦江夏肯定如狼似虎地搶過來。
深宮中各處殿宇地下埋設火道,火道一端有洞口,在洞口處燒火,熱氣便可沿著火道傳至屋舍,進而融融暖意布滿宮殿。天氣日漸轉冷,近來已經開始供暖,除卻地龍外,燒炭亦是勛貴人家冬日取暖的主要方法。
王公宗親每月供炭定額定等,需惜薪司頒賜,長街上便有一群青衣內侍正在搬運木炭,此類木炭稱作紅羅炭,耐燒火旺,最為難得的是不嗆人。
這活計費體力,內侍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遇冷便帶起層層白汽。唐瀠遠遠地望見他們,想起事情了,扭頭向池再問道:「衛卿搬出翰林院不曾?」
池再道:「前些日便搬出來了,傢具物什亦遵陛下之意,從簡而已,想來衛大人再不好婉拒。」
唐瀠關照的寒門學子不止衛容而已,問過她,又問起旁人,兩人一面說一面走,眨眼間便到了未央宮的宮門處。耳聞窸窣腳步聲,唐瀠抬眸看見眼前之人,霎時停住腳步,總是蘊著抹淺淺笑容的嘴角恢復平整的弧度,整個人的氣勢立即冷厲起來。
宋稷由宮娥送出未央宮,他抬步跨過門檻,看見唐瀠,忙恭謹行禮道:「臣宋稷,參見陛下。」宋稷是長安大長公主之面首,區區散官無權進出宮闈,他依託的是長安的那層關係。長安入宮探望太后,順便將他帶了來,一來二去的,如今竟演變成他可自由進出了?
歷史上,將自己的面首進獻與掌權之人,使其討得掌權人的歡心,進而索求他利,並非稀奇事了,長安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
「她又要鬧什麼幺蛾子!」燕京里的幾位姑母,唐瀠最厭惡的便是長安,興許是先帝時期愛與江夏爭寵,爭不過,好鬥之心不死,如今愈演愈烈。長安勢利得很,看中某處地產了,或是門下面首惹是生非了,才想著入宮探望太后,平時太后染恙連個問候都無。
宋稷已走,池再隨侍她身後半步走在未央宮的長廊下,離正殿尚有些距離。主子盛怒,池再哪會聽不出,小心翼翼地上稟:「奴聞言,似乎是想央求殿下提拔宋稷的出身。」好歹是面首,聚會遊冶,時常會拎出來在眾人面前溜溜,出身過低容易使人瞧不起。
「以色事人,豈會長久?枉為七尺男兒!」唐瀠低聲斥道。
池再不敢多言,心中默默奇怪著,燕京諸位貴人府中以色事人的男子女子數不勝數,何以皇帝對宋稷尤為……怨憤?
窗外庭苑中的樹木花草凋謝枯敗,常青樹與竹林傲然挺立在寒風中,颯颯竹聲,漫漫綠意,使人倍感其頑強的生命力。
「天寒,朝政繁忙,便少繞道來此。」太后牽起唐瀠的手在自己的掌心裡細細揉搓,她眼前置有一籠炭火,木炭燒得很旺,向著火坐下來便很溫暖。
唐瀠與太后挨得很近,太后的掌心像一小團溫暖的火焰,使她在路上被寒風凍得略有些僵硬的手漸漸被捂暖,更放心下來——宮人將阿娘照顧得很好,沒有疏忽,讓她受寒。
炭火既可取暖又可烹茶溫酒,眼下就有一壺泉水在上面燒著,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約莫片刻后便要滾沸。唐瀠打開案几上的茶盒,將裡面的茶餅取出來,笑與太后道:「今日事情忙好了,我才過來的,想與您一道用膳。」
「蘭雪茶?」唐瀠一怔,她入殿時就看見這茶盒,見它模樣精巧,才打開來。
太後點頭:「宋監丞所獻。」宋監丞,便是指宋稷。
她的語氣淡淡的,望著融融炭火的眼神亦是淡淡的,唐瀠卻驀地心中一緊。長安欲進獻面首,太后如此頻繁地恩允宋稷出入未央宮,又是為何?她印象里,數載以來,除卻宋稷,再無第二個人得到這般的特許。
唐瀠垂首,手指在雕紋的茶盒上細細摩挲,腦海中浮現出宋稷的模樣來。劍眉星目,鼻若懸膽,身長玉立,精通劍術和醫道,稱得上風流倜儻的人物。又想起適才在未央宮門外看見宋稷春風滿面,她頓時心慌意亂起來,摩挲著茶盒的手指忽然摁住某處,漸漸用力得骨節發白,她咽了咽口水,片刻后才輕聲問道:「……阿娘,您……您喜歡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