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擋酒
江夏的這座別業,細說起來還有段故事。先帝時,江夏與長安不約而同地看中此地,欲佔為己有構築別業,江夏是先帝的親妹妹,長安不及其榮寵,知道爭不過她,自然將心儀之物不甘不願地拱手讓人。
雖然事後先帝補償了長安另一塊可擴為別業的地皮,但江夏與長安,一來性情不合,二來日積月累的矛盾衝突,故而她們本就緊張的關係並未因此得到緩解。
得兩位大長公主青眼的地方必有其獨到之處,別業坐落於鐘山山腰,莊園角門有條山路,是取道燕京七景之一的獅子峰的捷徑。此外,活水引入,如玉帶般縈繞整座莊園,河畔遍植草木,四季四景,正值商節,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
諸人來此,皆帶了僕從,向江夏薛階獻過禮,小聚片刻后便三三兩兩地往園中各處賞游而去。或臨池垂釣,或趁興賦詩,或投壺射鴨,均憑個人喜好行事。遊冶意在放鬆身心,行止放誕之人早已卸下繁文縟節的重擔,執一壺酒,亦飲亦歌,瀟瀟洒灑。
唐瀠望向遠處廊廡下一老一中勾肩搭背臉色微醺的商贊與顏殊,急忙起身,將四面的帷幕依次放下來,藉此隔絕湖心亭外的世界,辟出一塊屬於她們二人的私密空間。
末了,還不忘尋個說得過去的借口,笑說:「商先生與阿舅約莫是醉了,此處離岸上遠,不好讓他們暈乎乎地乘舟過來。」
屏退了宮娥內侍,眼下無人簇擁,亭中安靜得可聞水聲潺潺。透過帷幕仍舊可依稀視物,太后卻將凝視於池中紅鯉的眼眸移向唐瀠,唐瀠站在她眼前,身形越發出挑纖細,從前生怕她體弱養不大,此刻又生出些許欣慰些許不舍些許安心,淡笑道:「長庚,你長大了。」
太后此話約莫是有感而發,唐瀠聽聞,不知為何,心裡驀地有一種說不上好的預感緩緩地漫上來,但是太後面容上淺淺的笑意又讓她覺得自己約莫是想多了。
唐瀠坐到她身旁,自然地牽起她的手,抬眸與她對視:「在小我身體虛弱,若無您呵護教導,興許長不到這般年紀。阿娘,您離家十數載,定然十分想念,待我及笄親政,我陪您巡遊金陵可好?」遊子在外,千里蒓羹,豈有不思鄉的?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滿滿地映著自己的面容,似乎再裝不下旁物,太后笑著婉拒:「你有這份心便可,我離家十數載,亦居於深宮十數載,習慣了,並無十分想念。」
皇帝親政,首要的是勤政事立君威,出外巡遊勞民傷財,是容易丟失民心之舉。唐瀠知道太后心中所想,以往定然順從她,此時此刻卻驀地燃起陽奉陰違的想法。
亭榭處於湖心,風略有些大,唐瀠看見她的幾縷青絲垂落頰邊,將玉面冰肌襯得如霜似雪,她伸出手,欲將那幾縷隨風亂舞的青絲別到太后的耳後:「不如再過幾年,海晏河清萬國來朝民心既得,兒……我,我帶您回家看看。」
若非燕京是晉朝龍興之地,而金陵自古王朝短命,唐瀠確有遷都的心思。她有這心思,卻不曾宣之於口,御史上疏勸諫,嘮叨得很,況且,阿娘不會應允。
唐瀠在她右側,散落的青絲在左側,她看著她的手腕伸過來,溫柔地拎起一綹烏黑的髮絲,細緻地別到她的耳後,指腹觸碰到耳廓,略微有些癢。太后彎唇笑了笑:「好,再過幾年。」她的聲音輕而緩,如入華胥,像是在說一個連自己都不會相信的將來。
唐瀠專心致志地替她以手作梳,重新梳好髮髻,故而沒有聽見她幾不可聞的嘆息聲。她繞至她的身後,就著那綹垂落的髮絲,她看了眼被她摸過的那側雪白的耳廓,捻了捻指腹,回味著細膩柔軟的觸感,唇畔漾起心滿意足的弧度。
既如眼下這般,她之所欲,不縱其深如溝壑不任其廣似穹宇,淡若涓澮,長流不息。
賓客齊聚,暮色四合,便到了開宴的時辰。
雖無男女大防,男人與女人向來談不到一處,宴飲因此分為內外兩場。江夏食邑五百戶,比尋常的大長公主還多兩百戶,是個名副其實的富婆,庖廚大半是江夏府內供養的,來自天南地北,或長於素菜或長於葷菜,或擅清淡或擅重口,幾乎能做到盡善盡美,滿足諸人的不同需求。
江夏好熱鬧,太后與皇帝又開口讓列位盡興即可勿要拘禮,席間氣氛濃烈。絲樂笙歌中,外宴的男客執酒爵豪飲,興緻來了,舞一套劍,劍花凌亂間,揮劍向前,自路過侍從所奉的木盤上挑出一杯酒,平劍回身,彎腰傾入嘴裡,端的是恣睢放縱,豪情滿懷。
唐瀠止步在原地,多看了那男客幾眼,池再見她看得認真,遂低聲道:「長安殿下的面首,名喚宋稷。」說話的功夫,宋稷收劍入鞘,將劍扔給長安的貼身內侍,他容顏俊俏,舉止風流,目視之處,宮娥婢子兩頰淡粉。
「難怪……」唐瀠不再細看,回身往裡走,促狹地笑道,「腰力甚好。」
池再隨侍她身後,見她眸中隱含醉意,聽聞此言,不禁心中默默道:陛下,您不好這般私下埋汰姑母的小情人的。
本朝民風影響,內宴的女客雖不如男客張揚,但並不內斂沉默。唐瀠入內時,她們正熱熱鬧鬧地行酒令呢,輸了便飲酒,以一盅酒算一局,酒是好酒,接連幾盅下肚哪能保持清醒,好幾位麗人已不勝酒力,紛紛撐起婢子的手,告罪離席。
這局面,是江夏在主持,她彎著腰,親將太后食案上的酒盅傾滿,微醺著道:「阿嫂,阿兄在時,混賬得很,因對你多有誤會而使你受了諸般委屈。他又好面子,怕是咽氣那會兒都沒與你道聲歉,今日便由我來,我來……」她腳步不穩,略略往後倒了倒,扶著貼身宮娥的手穩住身形,又自己執起另一盅酒,朝前送了送,「我來,代他向你賠禮。」
一席話,說得諸人心裡五味雜陳。十數年前,幾位嗣君接二連三中毒身亡時,她們之中不乏隨波逐流出言誹謗太后之人,皆以為她蛇蠍心腸,毒害親手撫育的嗣君。真相究竟如何,她們雖不得而知,單看先帝的遺詔所透露出來,他對太后託付的信任,已可見一斑。
江夏醉得很了,卻吐露真言,就沖她這份真情,這酒,不好不喝。
四周燈火璀璨,將諸位女客的面容映照得十分清晰,再是尊卑有別,也不由自主地以憐憫同情的目光向太后望過去。大抵在恪守三從四德禮教規範的女人心中,女子在室從父,出閣從夫,夫死從子,而太後夫君已逝,膝下唯有一養女,最是孤苦凄清。
太后執起酒盅,酒液清澈,倒映出她一雙長而不細的鳳眸。她的舉止儀態,分明是端莊秀雅,瞧進眾人眼裡,卻無端生出睥睨天下的氣勢,適才或是憐憫或是同情的心理倏爾便被臣服之心取而代之,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皇帝還未親政,殿下手握大權,哪會孤苦凄清?
太后欲將酒飲下,唐瀠見此,疾走幾步上前,從她手中搶來酒盅,與江夏笑道:「姑母要敬酒怎不尋我?我在宮裡,阿娘管得嚴,都沒得喝。」她一面說,一面碰了杯,仰頭便飲盡,行動颯爽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此處儼然成了聚焦點,女眷麗人看過熱鬧,紛紛對視一眼,心中嘖嘆道:太后何止手握大權,連九五之尊的皇帝也牢牢地握在股掌之間,操心旁人還不如先關心自己的家事呢。
醉酒之人神智向來不清醒,江夏見唐瀠爽快,便忘了剛剛她是向太后敬酒賠禮,欲拉著唐瀠再飲幾盅。唐瀠為難了,她只是來擋酒的,不是來酗酒的,遂向太后投去求助的目光,太后無奈地看她一眼,起身後徑直走到兩人中間,搶了江夏手裡的酒盅,遞與宮娥,向她吩咐道:「十一娘醉糊塗了,你侍奉她回屋,泡壺醒酒茶候她醒來。」
宮娥恭聲稱是,喚人來搭把手,將醉醺醺的江夏攙扶走了。
接著,薛階的妹妹充作主人家,領著興緻未掃的女客杯酒言歡;薛階海量,仍未喝醉,他拍了拍手,便款步上來舞姬,外宴的男客擊案稱好,喝彩聲此起彼伏,是夜約莫是靜不下來了。
燕京來此,一日一個來回,入了夜,山路難行,少有人趕回去的,朝廷亦是允了三日假期,而江夏別業內置有足夠的屋舍,陳設齊全,可供與諸人暫居。
月灑清輝,園中樹木的枝椏參差不齊地探出來,婆娑的樹影交錯雜亂,影影幢幢。
前方便是太后的住處,忍冬與宮娥提著宮燈走在前方,徐九九與內侍綴在身後。兩人步下石階時,唐瀠驀地晃了晃腳步,太后忙將她扶住,嗔怪地道:「你阿舅餵了你多少酒喝?你怎也不懂得回絕他。」
唐瀠在外宴時,便與顏殊、商贊、蕭慎各自喝過幾巡酒了,江夏那一盅酒猶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借著太后的力,勉強站穩了,腦袋裡暈乎乎的,望了望前方,才笑了笑:「兒今天高興,便陪著阿舅痛飲一番。」能與你,□□片刻,已是人生幸事。
「你姑母設宴,反倒你高興更甚了。」太后扶著她,見她雙眼迷離,說話更是含混著酒氣,擔憂她再難繞回自己的住處,便道,「莫回你那兒了,今夜就在我這兒歇一宿罷。」
聞言,唐瀠怔了怔,迴光返照般有了片刻的清醒,卻又不十分清醒,呆愣道:「兒……我,我與您睡一塊兒?」
她垂眸,看著自己的腳下,似乎想起什麼不好意思的事來,面上略微透出些難為情:「恐怕……不太好罷?」
兩排宮燈在前,已照亮了通向正堂的石板路。聽著她夾雜了些許驚詫些許歡喜又些許忐忑的語氣,太后微揚唇角:「分榻就寢,有何不好?」這傻孩子,果真是醉得暈頭倒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