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問心

  唐瀠發怔,她緊緊地盯著男人的手碰觸的那處,莫名而來的佔有慾前所未有的強烈,幾乎要溢滿她的胸腔噴薄而出。像熊熊烈火在心口騰騰燃燒,有條火龍裹挾著不可遏制的怒意在她的體內橫衝直撞。


  她本能地上前一步,忽而對上太后略有些詫異的目光,猶如被兜頭澆了盆徹骨冰寒的水,火龍頃刻間化為灰燼,青煙裊裊卻又將她內心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勾出來幾分。霧裡看花般,怎麼也捉摸不透自己為何這般情緒失控。


  唐瀠來不及尋根究底,她咽了口唾沫,嗓子里竟很是乾澀。唐瀠緩緩將視線帶到陌生男人的身上,她整個人仍是懵懵懂懂的狀態,像被人控制了的提線木偶,張口便帶著意料之外的質問語氣:「足下何人?」


  太后聞聲,頗為不解她何以激憤,看了眼那男人,淡笑道:「這是你阿舅顏殊,從前與你提過幾次的。」她不動聲色地縮回手,又多向顏殊看了一眼。


  阿舅?顏殊?便是那個幼時資質平平,舞勺之年卻突飛猛進的阿舅?原來只是兄妹罷了。


  唐瀠心中又陡然生出慶幸與歡喜來,進而警惕戒備的情緒舒緩,臉上自然地浮現出禮節性的微笑。


  顏殊笑著起身,他身長八尺,肩寬背厚,十分偉岸,青衫破舊,鞋履蒙灰,隱隱有山中高士之風。走到唐瀠面前,彎身行禮:「草民顏殊,參見陛下。」身高體長,做什麼都是虎虎生風,自帶音效,連彎身行禮都猶如一座山丘直直地向前壓來。


  適才因認不出人,竟對長輩沉聲質問,已然失禮。唐瀠忙將他虛扶起來,誠懇道:「阿舅是尊長,私下無需對我施禮。」


  顏殊不與她客套,笑著道:「若非有宮人通報,我恐將你認作傾慕於你阿娘的小娘子了。」一雙眼睛,彷彿火星四濺在內里,頃刻間竟盛滿了毫不掩飾的*。


  顏殊探究地多看了她幾眼,忽聞太后在身後淡笑道:「她向來這般的,上月江夏誕女,我多抱了一會兒,她便不依。」


  顏殊大笑幾聲,行止瀟洒,落拓不羈,又向唐瀠揶揄道:「尚在襁褓的嬰孩不抱,莫非抱你?你也忒是為難你阿娘了。」他是聽太后說起過唐瀠,知二人感情深厚,女兒黏母親不是稀罕事,故而便將適才的詫異與疑惑拋開。


  初次見面,便出言打趣她,這阿舅,好生自來熟。


  唐瀠卻無暇與他辯駁,心中因他適才的話語陷入一片茫然無措,她……傾慕……阿娘?

  「長庚,莫要理他,過來坐下。」太后溫聲說。


  唐瀠望著她,微怔了怔。她跽坐在案幾后,華貴絕倫的曲裾將她的身姿襯得挺秀端莊,淡施粉黛的面容如月華般清冷瀲灧,案几上置有茶具,她以手斂袖,沏茶飲茶,舉止間微小的細節熟悉得猶如印刻在唐瀠的心頭。


  母親對孩子來說,總是最安穩貼心的存在,唐瀠緩緩將諸多激蕩不安的情緒壓下,應聲過去,入座於太後身旁。顏殊跟著悠哉悠哉地過來,落座后便拾起先前的話頭,與太后閑聊起來。


  長輩說話,縱然她是皇帝也唯有旁聽,加之兩人暌違多時,所談多是陳年舊事,她更無可插嘴的地方。閑了,便胡思亂想,才壓下去的茫然復又翻湧至心頭,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傾慕,阿舅說……她對阿娘傾慕?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素未謀面的阿舅竟說她對阿娘傾慕?還有,她適才為何情緒失控……回想起來都沒道理得很。


  唐瀠並非執拗之人,眼下卻因「傾慕」二字陷入困局,她又困惑又茫然又莫名感到緊張,想也未想,便放任自己深思下去。


  想著想著,她彷彿處於混沌之境,四下闃然,無退路無岔道,冥冥中像有什麼東西在指引她一路向前。大片大片的濃霧籠罩著,她每走一步,每將濃霧徒手撥開一層,這數年來困擾她的海市蜃樓般的感覺便會在心頭若隱若現。


  這一次,她不願再放手,不願再讓這感覺憑空消失,她要順藤摸瓜,將它從深處挖掘出來,明明白白地看看,究竟是什麼,使她屢次三番地心神難安!

  她走了不知多久,濃霧漸漸消散,只余薄霧裊然。霧靄如紗般輕薄,彷彿有微光從上頭灑下來,視野愈加清晰廣闊,她一面走一面調動五感仔細辨認周圍的景物。輕風徐徐,送來曇花淡香,鼻間既而縈繞著另一股疏冷清淡的香味,唐瀠霎時止步在原地——


  她眼前,是未央宮的長廊,月懸中天,夜沉如水,長裙曳地身姿玉立的女子牽著五歲稚齡的女孩,向她柔聲說道:「曇花稍縱即逝,其意不好。你阿婆,便喚我『花奴』。」


  呼吸愈加急促起來,唐瀠緊緊地盯著女子的背影,只是背影……只是背影……她怔了片刻,隨即木然地往前抬步,欲深入探究。眼前之景卻忽地消失不見,轉而又是另一幅畫面——


  閬風苑的庭苑中,女孩孑然跪在地上,女子從遠處緩緩走來,向她伸出手,聲音細弱,卻十分令人心安:「小七,我們回家。」


  宮燈明明暗暗,夜色如墨,唐瀠的心跳如擂鼓,她這次看見的不再是背影,卻是不甚清晰的面容。直到那女子將女孩抱在懷裡,從她眼前經過,垂眸向懷中女孩溫聲詢問:「下次,可還敢胡亂跑出來?」


  女孩緊緊地摟著她的玉頸,搖頭道:「阿娘,兒知錯了,兒……兒只是擔心您。」


  「擔心甚?不曾聽聞有女兒擔心母親的道理,有我在,你只需安然長大即可。」近在咫尺間的距離,唐瀠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的面容,那一瞬,呼吸已然凝滯。


  阿娘……阿娘……


  唐瀠猛地起身,慌亂中打翻了案幾,茶具傾倒,潑濕了她的衣衫。宮人驚呼,忙上前請罪,跪下來收拾殘局,唐瀠呆愣地站在原地,她不再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與對自己這番違背倫理的情愫感到無所適從。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梁燕雙棲,寓意夫婦。浩瀚如煙的典籍,偏偏,她從中擇選的卻是這一詩詞,也許,從那時起心中早有跡象,只是她從不曾深思細究。


  可是,可是,怎麼能,她怎麼能……


  「長庚?」身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肩上那處霎時如電擊般戰慄不已,她知身後是誰,故而她此時此刻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唐瀠咽了幾次口水,壓制住狂跳的心臟,緩緩回身,抬眸看了太后一眼,很快又心虛地移眸到別處,從嗓子里出來的聲音亦是沙啞又顫抖:「阿娘……」


  太后很是詫異,她伸手過來,探了探她的額頭:「怎地臉色這般蒼白?病了?」適才她與顏殊談話,期間便留意到唐瀠今日的舉止有異,只是那時無暇顧及,剛剛送走顏殊,回來就看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殿內,案幾也被打翻在地。


  「不、不曾……」唐瀠退後一步,不動聲色地離開她的碰觸,額頭上殘留的餘溫像一團火,迅猛地竄至她的心頭,很快,臉蛋便燒紅起來。


  說是不曾,這般模樣豈能讓人放心?太后不管她如何堅持,立時傳召醫官。


  皇帝染恙,茲事體大,醫官來得很快,從藥箱里取出脈枕,彎身施禮,恭謹請脈。唐瀠將手腕擱上去,太后便坐在她身旁,若是以往,她定然與她說說笑笑,活潑靈動得宛如兒時。而眼下,卻連頭都不敢抬,眼角都不敢往她那兒瞥去,整個人如坐針氈。


  就算是病,也是心病,醫官診治不出來什麼,照常說了幾句有天福佑龍體康健之類的話,便告退離去。


  唐瀠臉上的血色悄然褪下,她挪了挪雙膝,與太后離得稍遠了些,但其實心裡又十分想與她靠近。這樣矛盾的心理令她手足無措,時候不早,忍冬已命宮人備下齋飯,無論如何她此時此刻是不能避開阿娘的。


  唐瀠四下顧盼,渴望尋到什麼事物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忽而她看見案几上置著葯盞,葯盞已空,碗底殘留著幾滴黃褐色的湯汁。


  她想起一事來,急急地看向太后,關心地問道:「阿娘,您身子可好些了?」什麼都比不得她平安喜樂重要。


  太后側臉看她,淡然笑道:「本不是大事,入了秋,感染風寒是常有的。你莫要每每一驚一乍。」


  她慣有的清冷笑容如梨花不勝春滿枝頭,翩然墜落至唐瀠的心田,隨之便是心旌搖蕩。唐瀠戀戀不捨地多看了幾眼,觸及她似若點漆的眼眸,忙垂下頭來,手指揪著衣料,透出忐忑不安的情緒,她低聲道:「涉及您,兒不免牽挂。」


  這聲音細若蚊蠅,若非離得近,壓根聽不清了。太后察覺她今日很是怪異,可晨間請安時卻與往常別無二致,短短半日內又能發生何事?她已十三歲了,少女心思本難猜透,況乎她為君王,數年來城府漸深,只在她面前會揭下果敢冷硬的面具。


  興許,是為政務所累罷。


  太后將手覆在她置於雙膝的手背上,看著她,眸色愈加柔和:「小七,我知你勤勉努力,但你在我眼裡,還是個孩子,勿要給自己施加諸多壓力。再艱難險阻的路,再棘手之事,切莫自己硬撐,可與阿娘說來。」


  她這樣性情冷淡之人,少有瑣碎的言語,更少有外露的情感,此番話已十分難得。聽得唐瀠鼻間酸澀,垂眸看向她修長白皙的手,內心百感交集。


  她護佑她長大,前些年自己小小的手可以被她滿滿地握在手裡,她牽著她走在未央宮的每一處角落,看花開花落雲捲雲舒。她從牙牙學語的稚兒長到恣意快然的少女,富有四海坐擁江山,而她的手業已再握不滿她的手了。


  十二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哪堪滄海桑田歲月脈脈,時至今日,她的心境卻恍如隔世,眼下,她不止一遍地在心裡質問自己,你怎能……怎能對撫育你長大的娘親起了這種心思?

  耳畔又拂過那句「但你在阿娘眼裡,還是個孩子」,酸澀的感覺狠狠往上沖,心頭一熱,險些滾下眼淚。


  她跨不跨得過這道內心的門檻還是其次,首要的,卻是她從始至終都將她看作自己的女兒,別無他想。若是愛,也只是親人間的愛罷,而她自己呢?唐瀠感受著自己強有力的心跳,她無聲地向自己問道,你對她,莫非就沒有親人間的愛么?


  可能么?不可能。若論愛情,戀人攜手並肩,步入婚姻組建家庭,日復一年,柴米油鹽浮生共渡,又與親人何異?所以,大抵早就分不清了罷,究竟是愛情,還是親情?


  如兵荒馬亂清理戰場般草草收拾了心情,唐瀠抬眸,看向太后,憑藉前世今生積攢的演技,露出無懈可擊的笑容,點頭道:「兒知的,兒會與您說,我……離不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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