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城
先帝委任的顧命大臣有蕭慎、王泊遠、明彥之、樂茂,在少主尚未親政之前,由此四人輔佐朝政,又有遺詔曾言凡軍國重務,皆上白太后,然後施行。通俗的說,依然是三權制衡的局面,一派是皇帝,一派是太后,另一派是輔臣,其中,數載以來帝位日漸穩固實然是因皇帝太後母女同心,故而又可視作兩權制衡。
如何從輔臣處收攏皇權,不宜操之過急,需徐徐圖之,猶如溫水煮青蛙,更猶如蘿蔔大棒訓寵物。假若起初便是滾燙的沸水,狗急了還跳牆呢,況乎人?
治大國若烹小鮮,處理君臣關係,亦是同理,王泊遠齟齬相位已久,更以為相位是他囊中之物,猛然將相位交與蘇燮,猶如奪了王泊遠的心愛之物,或多或少的補償不能不給。
兩人之間相距甚近,唐瀠跪在堅實的地板上,脊背挺得筆直,像山林間一叢叢的翠綠青竹,這是她端正自省的認錯態度。但她卻低垂著頭,眼睛盯著被膝下衣擺壓著的地板木紋,羞於抬頭目視太后。
大抵她前世從未體味過有人如此傾盡心力諄諄教誨,太後於她而言,撫育教導的恩情已經厚重如山,若有任何辜負她心血之處,自責抱愧的情緒便油然而生。
很久以前,她便說過,若她犯錯,定然向太后負荊請罪,只是她如今身為君王,太后無論如何都不會施責使她顏面盡失的。
唐瀠的態度很誠懇,語氣也不曾流露出絲毫委屈。太后坐在榻上,瞧著她,卻只覺她像被自己攆出家門在外受了欺負的小貓,約莫還淋了場雨,柔軟的毛髮耷拉下來,怎麼瞧,都很是可憐兮兮。
明明,只是昨夜不讓她過來請安罷了,當真如她兒時所說,要黏阿娘一輩子不成?
家養的小貓,不僅需衣暖腹飽,更需主人順毛哄慰。太後起身,離得近,下榻走了幾步便到她眼前,微微彎身,伸出修長白皙的手,向她溫柔道:「我何時讓你跪了?起來。」
唐瀠抬頭,恢復平視的狀態,眼眸里映著太后宛若削蔥根的纖細指尖,這一根根如羊脂軟玉般細膩無暇的手指,無端生出旋渦暗流般的吸引力與誘惑力,使她緊緊地凝視著,怔神了片刻。這樣的感覺由來已久,約莫便自六年前始,卻如海市蜃樓般突然浮現,又突然消失,想往深處探究,猶如伸手捕風,只摸了個空。
「長庚?」太后微有些詫異地道。
因著她出聲,唐瀠回過神來,又抬頭,仰視著太后,很快,又低下頭,羞愧道,「阿娘,我……」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已設法補救,便是悔過了,無需這般自責的。」十三歲的年紀,再如何深思熟慮,總不免疏漏。太后垂眸看她,見她微微抿唇仍舊一番羞愧難當的模樣,便設法逗她,「還不起來?需我抱你才起來么?」
太后的聲音低緩如一陣輕輕拂過耳畔的清風,唯獨「抱」字伸出手來緊緊抓住了唐瀠的耳朵,又順著耳蝸一路摸索至內心深處,不知揪住了什麼頑固的東西,往外拉扯,僵持數局,最終卻徒勞無功,那股子殘餘的力量沿著四肢百骸,只單單在她臉龐上呈現出赧然的羞紅。
唐瀠頂著一張紅如晚霞的臉蛋,搖頭道:「兒自己起來。」大孩子了,豈能動不動就讓麻麻抱,再說,太后現下已難抱得動她了。說著,將自己的手覆在太后的掌心上,兩手相握,她便借力站了起來,跪得不久,雙膝只隱隱約約有些疼痛。
她站著,猶如被領進家門在聽候家長判決發落的孩子,手指揪著衣袖,扭扭捏捏地低聲問道:「阿娘,昨日那般安排,可妥當了?」
約莫一刻后,便要上早朝的。太后將她略起了些褶皺的衣衫輕輕捋順,又摸著她烏黑柔順的髮絲,笑著向她道:「若是不妥當,我適才便將你關在外頭了。」
「您才不會,您最疼惜兒的。」秋季,外面積了一夜的寒霜,阿娘怎會忍心將她關在外頭,孤零零地受冷風吹?
平素的調皮勁兒橫豎是回來了,太后不再逗她,卻是說教起來:「此事說到底是你不熟稔王泊遠的脾性。若論始末,也怪不得你,人心豈是區區六載所能勘破的?我接觸他比你接觸他深遠些,故而可尋到癥結所在,你最大的錯處是不知人,往後多在這處下功夫便是了。」人與人是不同的,若是另三位輔臣受了委屈,未必有這般大的怨言。
後悔是於事無補的,應吸取教訓。
唐瀠點頭,似若桃花的眼眸終於春回大地,彎作月牙笑道:「兒謹記。」兩人的手依然緊握著,唐瀠忽覺太后的手比平時冰冷許多,頓時關切地問,「阿娘,您的手好冷,可是染恙了?」
她抬眸,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太后的面容,也不知是否心理暗示的影響,越發覺得她面色蒼白,甚至透出些許病態來。
太后笑了一下,語氣平淡地道:「才起榻不久,忽冷忽熱便是這樣的,無礙。」
唐瀠卻不放心:「兒讓醫正過來給您把把脈。」
「好。」太后鬆開被她緊握的那隻手,拍了拍她的肩,溫聲道,「時候不早,該上朝去了。今日報國寺會送齋飯,晚上過來進膳。」寄名雖說是走形式,無需吃齋念佛,態度總該虔誠些,每月都會進食一次齋飯。
自登基以來,每日忙忙碌碌,能與太后一道進膳都是奢望,聽聞太后此言,唐瀠歡欣雀躍地答道:「兒定早來!」
瑞雪兆豐年,去歲年底九州各處或有鵝毛大雪或有紛紛小雪,總有霜雪光顧。入了秋,瓜果飄香糧食豐收,田地麥穗兩岐,百姓便交得起賦稅,也吃得飽米飯,好吃好喝,更生不出造反作亂的心。算得上風調雨順的年頭。
無甚大事,只是先前派遣到各州巡察的監察御史接二連三地返京,向唐瀠上稟自己的視察情況,各州布政使偶有差錯,但並無苛待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劣跡,各鎮守封國的藩王也安分守己。
犯些小錯,酌情處置便可,要為官者個個兩袖清風,無異於異想天開。唐瀠望了眼御階下的幾個御史,忽然問道:「劉據安不在此?」劉據是竟寧元年的進士,是她的人手,入了都察院后擔任監察御史,被派遣至雍州巡查。雍州離燕京不遠,出差地離得遠的御史都已在眼前了,唐瀠才略有些納悶。
幾個御史面面相覷,面上呈現出茫然來,顯然,他們並不知劉據何在。片刻后才有位御史執笏出列,恭謹道:「劉據有親戚在雍州,許是因家事耽誤了幾日。」
此說法,唐瀠半信半疑,劉據的性子是輕小家重大國,豈會因家事耽誤朝事。但她不好難為這幾位與劉據並不熟識的御史再絞盡腦汁,找尋理由回稟她,於是便微笑道:「長途跋涉,列卿為社稷百姓勞苦奔波,朕心甚慰。」
諸御史叩首稱:「臣職責於此,陛下過譽。」
賜下恩賞,諸御史拜謝歸位。余者,再無本奏,便高呼退朝。
縱然有事耽誤,憑她對劉據的了解,決計會先遣人來京報信,不會不聲不響地晚歸。
興許是出事了。
思來想去,這個念頭突然在腦海中冒出影子來。是時,唐瀠在宣室殿正與蕭慎、蘇燮、顏伶、李集商議減免賦稅之事。李集是翰林院大學士,兩朝老臣,素有嘉才,德高望重,先帝年幼登基時,治國方略便是他所授,故而延續至今。
尚未親政,左右相與六部尚書白晝常于禁宮內值勤,隨時聽候皇帝傳召,或有疑惑待解或有政事商榷,今日輪值的並非戶部尚書顏伶,但戶部掌財政,協商賦稅,他不可不來。
晉朝疆域遼闊,各地風土人情不同,有魚米之鄉則必有貧瘠之地,徵收賦稅徭役的標準應時而變應地而變。減免賦稅亦是同理,何地當減何地不當減,當減減幾成,諸如此類皆需集思廣益,引據前例,照實完善,不是張口即來。
殿內諸公黨派有別,面對國家大事時難得放下成見,心平氣和地一面協商一面偶爾拋出幾個問題與唐瀠,使她深入了解九州各地民生,方能對症下藥。
商量到最後,有了基本的措施雛形,便交由顏伶擬寫詳案。待詔令頒告天下,既能藉此彰顯仁君風範又可切實地減輕百姓負擔,君主需籠絡民心,實乃一舉兩得。
因著這一番忙碌,唐瀠將劉據之事暫且存疑地壓下來,諸公告退,她匆匆進了午膳。
午膳后,唐瀠又將醫正請了來,詢問他太後身體如何。醫正告知她,太后染了風寒,開了幾貼葯,按時服藥將寒氣祛除即可。醫正仁心仁術,他這般說,唐瀠便不再多想,叮囑他務要每日過去請脈,探看病情痊癒情況。
接著,自去文華殿習學,下午又到武英殿,想著晚上要與太后一道用膳,又記掛她的身體,更早早地回了宣室殿,焚香沐浴,將戎裝換下。片刻不停地,往未央宮而去。
「阿娘——」唐瀠歡心雀躍地踏入殿內,步伐輕快如清風。她往裡走,突然看到眼前的一幕場景,她猛地剎住腳步停在原地。殿中除了太后以外,還有個陌生男人,他的手掌正覆在太后白皙如霜雪的皓腕上,本朝雖無男女大防,這般的肌膚之親卻暗示著兩人親昵緊纏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