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暴斃

  同年秋,鄭王齊王返京述職,與襄陵大長公主裡應外合造反生變,策反上直衛左路軍右路軍將領,率兵兩萬人逼宮,因細作泄軍機,故而敗謀於京郊落雁山。鄭、齊二王、襄陵與駙馬飲鴆賜死,妻妾充沒掖庭子女囿於宗人府。兩軍將領腰斬示眾,使天下臣子引以為戒。


  次年初,建元竟寧。


  竟寧元年春,科舉取士,甄奇錄異,燕京翰林院,士之淵藪。


  竟寧三年,報國寺方丈了塵出關,師弟了緣以寄名之事告之,不知何故,了塵連嘆三聲。是夜,圓寂於寺內,屍身不腐不化,稱奇也。


  竟寧四年冬,烏韃可汗統一漠北,率部侵擾邊境,屢犯國土,儼然大患。


  竟寧五年,涼州衛指揮使顏宗回暫領征北將軍之銜,兵部尚書樂茂奉旨督軍,統軍北上,與烏韃鏖戰數月,烏韃敗降,願奉晉朝為宗主國,遂止戈於魚兒灘。


  竟寧五年末,涼州衛指揮使顏宗回病逝於班師回朝途中,嫡子顏牧接掌涼州衛。


  竟寧六年,白商素節。


  蘭既春敷,菊又秋榮。安國公京郊別業,池畔青竹,檻外秋菊,涼風習習,花天錦地觥籌交錯。


  逢十壽貴,安國公五十大壽,百官來賀,高朋滿座。


  花廳中,安國公蕭慎坐於主座,安國公夫人坐於次座,子女頗豐,因無男女大防,依嫡庶長幼入座。堂下食案座無虛席,家令率數位禮官門外迎客,通報聲迭次傳至,皆勛貴。


  僕從婢子魚貫出入,或奉食或捧禮,絡繹不絕。


  開宴前,太后與皇帝分別遣使送禮,亦是貴重之物。


  安國公攜家眷賓客,跪受之,拜謝。


  此等場合,最易摸清前朝事態。


  來客有二,一則與主人私交甚好,二則欲示好於主人;身不能至者亦有二,一則與主人深有齟齬,二則確實有事耽誤。朝臣來此,酬酢間無不在四下打量,耳聞通報聲更仔細聆聽。


  片刻后,家令與禮官入內,夜色深沉,應無遠客了。


  諸人紛紛私下互換眼色,顏邕何以不至?

  六年前,顏邕與顏遜生隙,數年來,這縫隙非但未能填補,反而日漸加深擴大。戶部尚書顏伶起初甘為和事老,欲使兩位兄長放下成見,言歸於好。他也知,自己是弟弟,說話分量輕得很,勸不下,他便作罷。


  到底是堂兄弟,未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卻已切實地演變為針鋒相對。於政見上亦是如此,顏邕曾借嫡次子的婚事歸附皇室,亦故技重施,約莫一年前便與蕭慎結為親家。


  兄弟離心,使力都使不到一處,談何謀大事?伯父顏宗回故去,接掌涼州衛的顏牧對皇室忠心耿耿,絕無不臣之心,至此,顏遜朝思夢想的篡位奪/權早成空談,顏氏中只他一人執著,到今日,都心心念念地地想著。


  人不能沒有夢想,卻不該懷揣妄念。如若全身心地撲於某事,到事敗那日,只會鬱鬱而終。唐瀠前世的歷史上亦可尋到佐證,譬如武周時期的武承嗣,而眼下,顏遜定然淪為後世之笑柄——


  政敵左相蕭慎五十大壽這日,顏遜暴斃於府邸,史載其死狀類遇毒。


  顏氏本家在金陵,燕京中顏邕為長,他自然忙於處理此事,無暇赴宴。


  宣室殿,贈禮的使節御前回稟,道朝中諸公何人赴宴何人禮至人未至何人兩者皆未至,亦可憑此洞悉朝臣陣營為甚。


  賓客諸多,饒是使節口齒伶俐,亦花了片刻功夫。末了,又將顏遜暴斃之事順帶說了說,顏遜乃國舅,又是重臣,這使節自然以為皇帝悲痛難當,便自作聰明地揉出幾滴眼淚來,哽咽著煽情一番。


  皇帝坐於案后,手執御筆,批閱奏疏。那使節稟事時,她的視線落於案牘,專心致志,似乎未曾分神於旁物,聽到「顏相」二字,一雙墨眉狠狠一蹙,眉間冷厲頓生。


  御前伺候之人,諸如池再青黛等,不說勘破君心,至少能察言觀色。偏這使節無知,顏遜是在燕京府邸過世的,他自安國公京郊別業回宮,期間隔了多久,皇帝豈會不知,需他來稟?

  殿中寂靜,只使節抽抽搭搭,戲演足了,他將遮掩面龐的衣袖放下,卻見皇帝正抬眸看他。


  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仿若利刃能洞穿人心,使節被她這般看著,只覺自己猶如砧板上的魚肉,為刀俎所凌遲肆虐,想到適才他掩面泣淚毫無所知,頓時芒刺在背,雙腿發軟地跪倒在地:「陛、陛下……」


  很快,使節便悟出他已犯了君王大忌,君王從不需多嘴之人,更不需妄自揣測聖意之人,他此刻為逢迎皇帝能裝模作樣地墜淚,日後亦能為諂媚他人道出御前機密要事。


  使節愈加惴惴不安,伏地不起,雙肩狠狠戰慄。生死攸關,他已全然忘了御階上的那位皇帝,僅僅正值豆蔻,若在尋常人家,不過是位待字閨中的嬌俏小娘子。


  所謂君威,日積月累,即便平日禮賢下士溫潤如玉,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豈會是好相與的?


  區區使節,卻毋須皇帝動怒,她只向池再淡淡看了一眼,池再吩咐下去,那使節便被拖走了,接下來,是生是死,誰知?

  秋夜,更深露重,青黛領著幾位宮娥將白晝用以通風的窗牖掩了幾扇。既而,她趨步上前,看了看御案上積了幾尺的奏疏,忙勸道:「陛下,已近亥時,好歹歇上一歇。」她頓了頓,又補了句,「明日請安,面容憔悴了,定讓殿下憂心的。」


  青黛清楚得很,自己說話哪有什麼分量,整座禁宮,整個燕京——不,整個晉朝,只太后一人說話,皇帝百依百順。


  唔,也不對,應是不敢不從。


  果然,話音剛落,皇帝積冰累霜的臉龐仿若春風拂過,寒雪消融,唇畔更隱隱約約露出笑容。她未說歇,亦未說不歇,卻是將御筆擱下,合上奏疏。


  宮娥奉上盥洗的銅盆,她將雙手伸入,明凈清澈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


  她的舉止,她的儀容,她的風華,皆是太後言傳身教,進退得當,不曾有何處冒失突兀。譬如凈手,清水流動,她以手心輕撫手背,既而兩手手心輕輕摩挲,漣漪微波,卻不曾四濺水珠。


  青黛在旁,奉上手巾。她看著皇帝凈手、擦手,一雙手纖纖如玉,白皙細嫩,與六年前相比修長出挑不少。不知怎地,青黛心中,又暗自將印象中太后的手拿來比對一番,既而得出一結論:皇帝還需,再長長。


  「太后那兒,歇了不曾?」先帝陳設於謹身殿的自鳴鐘,如今置於宣室殿,皇帝往那處看了一眼。夜深了,她不便過去,若是阿娘入寢,反將她擾醒,得不償失。


  本來,太后自律持重,飲食作息亦是規律,只她登基以後,太后徹夜案牘,不舍晝夜地批閱奏疏,又從中將簡易適宜的奏疏挑揀出來,使她從易到難漸漸上手庶務。簡而言之,生物鐘已被破壞,作息並不十分規律了。


  故而,皇帝才有此一問。


  青黛恭謹答道:「適才,未央宮亦遣宮人來稟,殿下早歇,陛下勿要牽挂。」太后與皇帝母女兩人,即便再忙碌,無時無刻不惦記彼此。感情深厚至此,便是血親骨肉亦是少有。


  如此便好。


  皇帝點頭,遂由司寢宮娥侍奉更衣洗漱,御榻的床幔輕紗般緩緩垂下。只余宮娥值夜,余者依次將宮燈熄滅,便悄聲退去,留下一盞在殿角,微微弱弱地泛著昏黃的淡光。


  唐瀠躺到榻上,想起使節那哭哭啼啼的惺惺作態,黑暗中,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森冷的殺意浮現——


  顏相?死得好。


  欹枕數秋天,蟾蜍下早弦。


  未央宮,寢殿中宮燈影影綽綽飄忽不定,忍冬手執一盞銅燈,近前來,映照四下。


  床榻上,太後背靠迎枕,三千青絲潑墨般披散,垂落在纖塵不染的雪白中衣上。她的面容難掩疲倦,銅燈散發出昏黃光亮,漸漸布滿細膩潤澤如白釉般的肌膚。


  「近前些。」她執手書,低聲道,嗓音混雜了些許入夜的沙啞。洗盡鉛華,一雙眼眸的眼角向上微勾,再配上低沉的嗓音,聽著竟莫名地誘人。


  聞言,忍冬微頓,她所站這處稱不上遠。既而,她以手護住明明弱弱的火焰,又上前幾步,近到榻前,向那手書瞥了幾眼,適才的憂慮煙消雲散,她笑道:「郎君這字——一如既往的『龍飛鳳舞』,難怪殿下瞧不清。」


  手書上寥寥數語,一筆落成,若非箋紙本有規格,根本不知何處是頭何處是尾。觀字觀人,其人率性,可見一斑。


  太后笑了下,卻是將那手書擱在一旁:「橫豎是看不懂,好歹有訊可聞,待他來了再說。」尋他六年,眼下才出聲,若是有急事,早該天人永隔了,這阿兄,不靠譜得很。


  幸而,她本不是慣於依賴旁人的性子,一面尋他,亦一面斡旋。


  歷經六年,朝中局勢日漸平穩,暗流涌動的黨派相爭中,顏氏秉政的朝臣亦幾經更迭,顏邕歸附於己,其父顏宗任自然親近自家兒子,顏伶明哲保身,而顏牧自幼便是個憨厚敦實的孩子。只剩一個顏遜,勢單力薄獨木難支。


  忍冬服侍她重新躺下,想起什麼,忽又疑道:「顏相……哪是善罷甘休之人?這暴卒……」她頓了頓,沒往下再說。


  實因,確實不好說。


  皇帝雖尚未親政,躬身庶務六載,與太后攜手,期間往各處安插親信心腹,朝野上下皆布著耳目。這耳目有新的,也有舊的,獻懷太子當年在閬風苑遇毒身亡,區區宮人何敢謀害嗣君,皇帝不曾將此事放下的。有意探聽,哪能逃得過她的耳朵?


  不過……忍冬掖被角的手頓了一頓,心道,總還有些事情,是皇帝尚未知曉的。


  太后安然躺下,便欲入寢,忍冬悄聲退下。


  顏遜,自然並非真正鬱鬱而終。試想,兄弟齟齬,同處顏府,顏邕每每回想顏遜的心狠手辣,豈會日夜安穩?任何一點爭執衝突,都會將顏邕心中對顏遜的畏懼與恐慌無限地放大,屆時,他便會在高枕而卧與秘密弒親中擇一為之。


  皇帝這是,借刀殺人,心上痛快,手上卻半點血腥不沾。


  太后躺在榻上,解下的香囊置於枕下,歷經數年,香味已十分寡淡。她嗅著那隱隱約約的香味,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唐瀠幼時活潑靈巧的模樣,唇畔微揚——


  當年的小奶貓,養大了,變作一頭勇猛果敢的小老虎了。


  在外威風八面,在她面前,卻搖尾乞憐,與兒時無異。


  有言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卻不知,有的人,生來便相得契合,越是相處越是難捨難分,再如何綿長亘古的歲月,亦如人生初見,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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