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愿
燕京為國都,人煙浩穰。
俗話說,人多嘴雜,賜婚的詔令下來,沒幾日便不脛而走,市井流民的巷弄達官貴人的府邸,無一不在談論此事。
自然,市井流民的關注點在於何時完婚何地成禮,皇親國戚的婚禮不啻顏值普遍高,而且派頭普遍大,他們要去圍觀的,新郎官迎娶新婦,路上會拋灑彩果金錢,一來湊熱鬧二來撿便宜。
而達官貴人的關注點卻在於,藉此事洞悉新朝氣象。聞此詔令,紛紛遣人探聽消息,得知顏府近日不□□生,怕是起了兄弟鬩牆。
凡世家望族,無不謹遵祖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便是偶有齟齬亦是小事。這一探聽,將諸人的好奇心給吊起,又往深處打探,才知這樁婚事是顏邕上疏索求,太后順水推舟的產物。
顏氏,既如一支令行禁止裝備精良的軍隊,顏遜為統帥,余者為將領兵士,這支軍隊在先帝年間作戰勇猛勢如破竹,故而上下一心。突遭敗局,損兵折將,自然軍心不穩,基於此情形,將領兵士不再服從於統帥也是有的。
篡位□□是顏遜的執念,至死方休,可那是他,並非顏氏所有人。
門下官員貶謫的貶謫,流放的流放,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顏邕性子焦躁,逢此巨變便心急得很,早起退卻之意,他為族中長兄,勸過顏遜,不若就此罷休,太後為顏氏女,總不會虧待顏家,鐘鳴鼎食富貴榮華是少不了的,何苦自取滅亡,可顏遜不聽,他還能如何?
兄弟既已離心,顏邕欲背著他尋庇護之所,於是便借嫡次子的婚事向太后投石問路。雖是背著他,可詔令下來,哪還瞞得過?是以,兩人生隙,又礙於「兄弟鬩牆,外御其辱」不得立時反目成仇,在顏府抬頭不見低頭見,過得十分憋屈。
這日,兩人起了爭執,就在大街上,很是便於圍觀。
顏遜的車駕自衙署回來,顏邕的車駕自府邸出發,倒霉地擠於一處狹窄的街口,照理說,一人退一步,退至寬敞之地,便可相讓。
兩人不幹。
顏邕令家僕向外言,余乃兄長,爾應退讓。顏遜令家僕又向外言,余乃丞相,爾應退讓。顏邕道,此乃市井,只談家事,不談國事,爾應退讓。顏遜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處處皆朝堂,爾應退讓。
到底是飽讀詩書的世家望族,嘴炮能力max,不帶髒字不帶中場休息,又極文雅,坐在車內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這般足足吵了一個時辰,街邊賣菜的大嬸聽得連打呵欠。
圍觀者也走了不少。
最後,卻是顏邕旗開得勝,將顏遜堵得險些喘不過來氣兒:「借勢壓人,兄長都不放在眼裡,也不知你哪來的氣焰?你倒說說——相位、爵位哪個應是你所得?不過旁人棄如敝履之物罷了!」
池再的口技爐火純青,飾演顏邕時便站在左側,飾演顏遜時便站在右側,表演得惟妙惟肖,猶如一場單口相聲。
此事本好笑,又看他滑稽,江夏大長公主顧不上儀容禮節,扶著案幾笑得前仰後合,片刻后,唇畔帶笑地向身旁的唐瀠問道:「這『旁人』指的是誰,丞相協理政事因而勞累,相位不要也就罷了,顯赫輕鬆的爵位為何不要?」
江夏為先帝幼妹,是唐瀠的小姑母,出降於鴻臚寺卿薛階,豫章薛氏亦是世家,然而不知為何,如今少有人入仕,朝中只薛階與肅州衛都指揮使薛讓而已。
江夏與太后感情甚好,常出入宮闈,她年紀尚輕,生性活潑開朗,便是唐瀠登基,仍與她如從前那般。
唐瀠專註於手上之事——在江夏腰間束帶上系香囊,系香囊不難,難的是如何編出漂亮的花結。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旁的事情,她聰明得很,只這花結,兩年間阿娘不厭其煩地教她,哪怕最簡單的,也學不會。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香囊,眉頭微蹙,頓了頓,才想起江夏在問她,回答得也很漫不經心:「我阿舅。」
江夏詫異道:「你阿舅?哪個阿舅?」聽這語氣,不該是顏伶。
一手緊握錦繩與香囊,拇指按在那處,一手捏著錦繩交錯纏繞幾圈,花蕊的形狀已初成。數日來的勤練不輟,初見成效,唐瀠屏息凝神,更加專註於即將完成的花結,如入無人之境。
池再是顏家家僕,自出生起便待在顏家,故而他是一知半解的,便向好奇心頗重的江夏解釋道:「殿下,顏相之前,曾有嫡長兄,不知何故,與族中斷了聯繫,隱於山中。」若他在,論嫡庶論長幼,爵位是他所有,若兼得本事,相位亦是他所有。
江夏更為詫異了:「竟有此事?」她為大長公主,夫婿又為鴻臚寺卿,朝野中耳目總是有的,竟從不曾聽聞,諸人皆以為顏遜是顏懷信的嫡長子。
池再點頭,見她兀自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忙思索塵封的舊事,片刻后才與她笑道:「此郎君性情極是古怪。金陵家中庭院有古樹一株,他使人築高牆合圍之,鑿一小洞,供家僕出入澆水施肥修剪。每歲開花,不許人近觀,便是自己,亦旁聽花開花落,怡然自得而已。」
江夏聞此,便知又是一好魏晉風流之人,魏晉一朝,諸如竹林七賢放浪形骸,諸如五柳先生詩酒自娛,多為後世消極避世者推崇。
旁人的家事,聽聽就過去了。江夏又看向唐瀠,不知她為何執著,便笑道:「奏疏批閱完了?何故折騰此物。宮娥諸多,莫是不夠你使喚?去歲異邦進獻女郎,姿容貌美可充作面首,你若喜歡,姑母送你。」
面首本指男寵,世宗以來,因民風開放,又有結契之說,如今亦可指女寵。
也不知是否世宗遺留下來的血統問題,除卻江夏,亦有數位公主郡主好女色養面首。
這姑母,好不正經!
「姑母——」唐瀠拖長了聲音,怨怪道。且不論她是否好女色,阿娘在,她哪敢養甚面首,帝位未坐穩便養面首,大了還得了?讓阿娘曉得她荒唐,膝蓋跪青都是輕的了。
大人逗小孩也需有度,江夏見她生氣,便沒再深入,只靜靜看她編花結。
虧得唐瀠這一分神,不經意間手上往前一送,花結竟打好了!她呆愣地看著那花結,不可置信地多眨了幾下眼睛,隨後又將花結拆了,片刻不停,重新編織一次,果真會了,她會打這花結了!
江夏見她幾近欣喜若狂的模樣,又見那花結其實是入門式樣,簡單得很,垂眸看她粗短的手指,便揶揄道:「小陛下這手——笨得很,需媳婦兒多治治。」
唐瀠:「……」此人,多半有病!她只是發育緩慢,日後,自會長手長腿,高挑起來。
未央宮中,太后亦聽聞顏邕顏遜當街爭執之事。
午憩後起榻,忍冬又與她稟道:「殿下,手書已寄過去了,只郎君那兒不定收得到的。」隱士遊歷山水,多擇一順眼之地長居,名聲遠播后廣收弟子,顏殊不這般,這山頭住膩了便至那河川,居無定所。
太后只輕輕點頭,不多言。
顏氏歷經兩百年,底蘊深厚人才輩出,祖訓亦是拱衛皇室絕無二心。只阿爹那時,利欲熏心,不行正道,顏遜愈加病態,才至此地。眼下,朝中顏氏勢力削弱,又起內鬥,稍有不慎百年基業恐毀於一旦,此非她所想。
顏氏現狀,譬如一精明強幹之人身患重病,因他重病便棄之不用,任他自生自滅?
名醫,總需延請的,能否痊癒又是另當別論。
扶持幼主,外戚的勢力不能擴張,卻亦不能全無。只她一人,到底是孤掌難鳴,況且,將來許會力不從心,當年蕭慎與她謀,亦不過時局所迫各取所需罷了。
「阿娘——!」
殿外,唐瀠踢踢趿趿地飛奔進來,笑容燦爛。太后望向她,平靜如水的眼眸中蘊出笑意:「我便在這兒,你急甚?跑慢些,當心腳下。」
話音剛落,她便到了眼前,也不知何事竟這般雀躍。
太后坐在榻上,唐瀠站著,高度差小,她微微抬頭,望著太后,玄衣廣袖內的手緊張得不知放在何處。
片刻后,她緩了緩呼吸,壓制住砰砰亂跳的心臟,上前一步,鄭重道:「兒有禮,欲獻與您。」
六載間,每歲千秋節唐瀠亦有生辰禮物上獻與太后,無論哪次,都不如眼下這般緊張,大抵是因此番禮物是她親手所制罷。
兩年前,她託付商贊為她栽培曇花、海棠的良種,她曾起意親配香水,亦就此事詢問過唐吉利,然而中原並不具備條件,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以曇花、海棠與其他幾種香料,在匠人的指導下,親手做了一個香囊。
香囊此刻便在太後手中,她握在掌心,看了又看,她身份尊貴,使喚之物佩戴之物無不工緻靈巧,用得多了便不覺物事珍貴。唯有每次唐瀠的獻禮,她會這般珍視,看著香囊,唇角淡淡的笑容不曾隱去,片刻后,眼眸才自上面離開,看向唐瀠。
孩子便坐在她身旁,不知咽了幾次唾沫,雙手置於膝上,手指往上往下地摩挲,心緒很不安定。亦不敢直視過來,眼角時不時地往香囊瞥去,生怕捕捉到一丁點手工上的瑕疵,生怕給她的不是自己所能給的最好的。
太后見她這般,更知香囊應是她親制,空出一隻手來,摸了摸她柔軟的後頸,微笑道:「很精細,香味清淡合我心意,我很喜歡。」
太后說著,已解下腰間所系香囊,交與忍冬,欲自己繫上——這孩子,手笨,她是知的。
「兒親來!」
不及太后答應,唐瀠便伸出手,捏住香囊的錦繩兩端,坐過來幾分,依著適才親手編織的花結式樣,一步接著一步地編繞。
因此刻專心致志,已不覺緊張。夏日,太後身穿薄紗所制的燕居服,打花結時,她的手指常常會隔著衣物觸碰到太后的肌膚,也不知怎地,每每碰觸,身心便會輕輕一顫,猶如那日舌尖滑過她的手指那般。
唐瀠沒有深思,她只顧著打花結,忽而,她在一處凝滯不前,繞了幾圈,也打不好。
越急越亂,緊張得鬢角沁汗。
太后的目光不曾離她半寸,見此,唇角帶笑,將手覆在她的小手上,領著她,將最後的步驟完成,輕而易舉地打好了花結。
在以後悠長的歲月里,她們都會如此時此刻,攜手,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不分彼此。
唐瀠看著那花結,喃喃道:「還是阿娘的手巧。」
太后握著她的手,鼓勵她:「熟能生巧,多練練,總會好的,勿要氣餒。」
「兒還有禮。」唐瀠自袖袋中取出箋紙,展開來,悠悠念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母后千歲,二願阿娘常健,三願——」她頓了一頓,抬眸看了眼太后,心跳有剎那間的凝滯,片刻后,才一字一頓地續道,「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忍冬在旁,卻笑道:「陛下不好這般說的,梁燕雙棲寓意夫婦。」
忍冬宮娥而已,都知,唐瀠豈會不知,她本欲辯駁,對上太后那雙仿若能洞悉萬物的眼眸,心頭一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奇怪得很。
無論如何,總是心意。太后親手收了箋紙,將箋紙細細地摺疊,既而攬她入懷,溫聲道:「長庚,會常相見的。」她不提前二者,單單,只提了最後一願。
唐瀠未注意此細節,緊緊地依偎在她懷中。
此三願,皆是她真心所願,故而雖是改作,她誦念起來亦十分流暢明快,被忍冬說笑,也不覺有何不妥。
然而,她心中所願,卻不啻於此——
想與之並肩,手提宮燈,遠望萬家璀璨,眺望山河百川,仰望星辰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