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對弈

  蕭慎其人,載佑帝信之不疑。先帝臨終時欽命的四位輔臣,年老體邁的兩位肱骨已在載佑帝親政后便告老還鄉,餘下兩位,便是蕭慎與顏懷信。顏懷信為載佑帝平定八王叛亂時立下不可磨滅的汗馬功勞,膝下兩女又先後執掌鳳印,自己位列右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以致其退隱歸田,嫡長子顏遜雖年紀尚輕,於朝堂仍舊左右逢源,聲名遠播。


  太子弘夭折,儲君之位空懸,朝中各方勢力暗流涌動。


  載佑帝生就體弱,兩年前顏後去世,皇帝意志消沉,茶飯不思,誘發不少舊疾。太醫院醫正診脈,服藥后見效甚微,唯有叮囑皇帝陛下切勿操勞,頤養身心。是以,若非荒年旱澇兵災,皇帝十天半月不上早朝也是常有的事,上行下效,朝臣有樣學樣地懶怠許多。


  今日,太和殿上黑壓壓一片人頭,以緋色官袍為首按文東武西依次排開,朝臣皆外披粗製麻衣手執笏板,恭謹肅穆。


  朝鼓鳴,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


  御前總管徐德海上前一步,展開手中猶有墨香的黃色綾錦布帛,捏著公鴨嗓高聲宣讀。


  太子弘年紀弱小,難得溫潤內斂的性情與顏后如出一轍,深得皇帝疼寵,政務繁忙時亦會拔冗關心一二。雖則痛失自己親自擇選撫養的愛子,皇帝身體每況愈下,知悉不能放任自己沉湎於悲慟中,儲君之位亦不可長久空懸。元月初八,府衙開印日,休沐假畢。大小臣工抖擻精神清晨應卯,做足了聆聽聖意的準備,饒是如此,仍然面面相覷,幾乎瞠目結舌。


  滿朝文武,唯有左相蕭慎與右相顏遜面無異色,鎮靜沉穩——宦海沉浮歷練出來的城府心機是其一,另有其二為主因。


  蕭慎執笏斂目,皇帝近日喝葯卧榻,儲君人選是他與皇帝商議的,聖旨更由他親手執筆,無甚訝異。至於顏遜……蕭慎看向顏遜,見他氣定神閑分外愜意,想來御前侍奉的宮人嘴舌又不大嚴密了。


  下朝,王公大臣抬腳跨出太和殿的門檻,炸開油鍋,嘰嘰喳喳討論起來:

  「壽王第七子素來端方,我是早有耳聞。」


  「宣城郡王的嫡長子周歲宴時我曾有幸見過一眼,鍾靈毓秀的剔透模樣,想來長大了必不會差。」


  人群中不知誰拊掌嘆氣,痛心疾首:「小郡王與王長子自是合適,可你們說說——已被廢為庶民的『端王』的女兒,宗室玉牒上都沒留名的主兒,這誰出的餿主意?」


  縱然有開創女帝先河的元朔帝的例子可循,文武朝臣心中認定了唯有宗室子才是繼承大統的至佳人選。朝廷局勢瞬息萬變,前朝有顏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有顏禕寶冊鳳印獨霸六宮,兩年來,顏氏兄妹裡應外合暗度陳倉不知不覺戕害了多少身強體健的宗室子。一個據說還離不開乳娘的奶娃娃,其父端王無權無勢,進京入宮不是堪比羊入虎口?


  餿主意的始作俑者蕭慎從小廝手中接過大氅,聽他稟事,眉峰微蹙:「皇后召見張顯昭?」


  蕭慎科舉出身,向來喜歡提拔苦寒子弟,張顯昭其人他略有耳聞,雖少有才名卻屢次名落孫山,也曾經因為疑心科舉考官心存偏私查驗過他的考卷。才思敏捷是真,年輕氣盛也是真,實該好好磋磨磋磨。討伐小顏后的檄文自江南起,傳遍大街小巷,蕭慎恐他鋒芒畢露惹來禍端,又有心點撥,便將他護送入京。原本是想等府衙開印后再引薦與皇帝,皇帝聽聞此事,許是惜才,連夜召見。相談甚歡,許了他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弘文館行走。


  如此塵囂甚上的關頭,皇後為免皇帝猜疑記恨該避嫌才是,怎麼……


  蕭慎在金水橋上站定腳步,手扶精雕細琢的漢白玉欄杆,望了眼遠處在漫天白雪中露出灰濛檐頂的殿宇,覺得越發捉摸不透中宮那位清冷若幽潭深泉、孤高似九天寒月的皇後殿下。


  自元朔帝后,晉朝民風兼容開化,更有丞相溫清荷革新吏治,於三年一度的科舉取士中另設女科。女子與男子一般,可讀四書五經修身治國,可習彎弓舞劍馳騁沙場,幾乎再無三寸金蓮楚王細腰之粗俗流弊風氣。元朔年間,純元皇后亦常與肱骨權臣、清流名仕於閑暇時會晤笑談,若非特例,皇后無不可見之人——召見外臣前,稟明聖聽即可。


  坤寧宮為先皇后居所,皇帝心中牽挂顏后,不忍見物隨人亡,另闢了一所規格形制與坤寧宮相仿的宮殿與小顏后。


  未央宮。


  張顯昭入京幾日,他不但八斗之才,還頗為熟稔朝堂上的汲汲營營。太子弘夭折,國喪一月,憂國憂民的他血脈僨張衝動之下寫了檄文,無意中捲入紛爭。蕭慎保他,反之,必有人要害他,這個道理他是懂的。男兒有志立於四方,自然不因畏死而縮頭縮腦,他這幾日只於翰林院與弘文館之間逡巡,也甚少與人交談,不過是聽了蕭慎之言暫避風頭,待形勢明朗再且行且看。


  豈料,風頭自己找上門來。


  枝頭梅花上攢的積雪,官窯承製的紫砂壺盛之,置窗檯待化。松香炭火烹煮,滾沸后靜置。滇南歲貢僅十斤的普洱茶餅,先洗茶后傾水,茶葉於薄胎白瓷杯中舒軟展開,又緩緩沉入杯底,化作澄黃濃厚的顏色。


  忍冬捧茶走近,茶香隨她一路,早已撲入嗜茶如命的張顯昭鼻間。他自民間來,規矩禮儀還不曉得許多,禁不住失禮抻脖猛嗅一番,心中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副急不可耐的形狀極為好笑,忍冬垂眸斂眉,跪坐在四方棋桌旁,恭敬奉茶後退到皇後身側,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不發一言,守禮克制。


  不止忍冬,張顯昭甫一入得未央宮,便察覺到大小宮仆皆規規矩矩,低眉順目,足可見皇后治下有方。


  張顯昭斂袖執杯,輕啜了口茶,眼睛不由自主地逾了禮制——目光停留在皇后揉捻玉石棋子的細若無骨的柔荑之上,肌膚白皙似雪,埋在肌膚之下的青色經絡清晰可見。皇后祖籍金陵,入宮前想必是住在金陵本家的,張顯昭籍貫臨安,與金陵相去甚近,或多或少聽過茶館酒樓里的幾句碎嘴子。顏懷信除卻髮妻楊氏以外,另娶了一房妾室,男人三妻四妾無甚稀奇,只是那小妾於先帝女科時曾中過狀元,這於屢次落第的張顯昭來說,既是嫉妒又是欣羨,他頗有幾分結交之意。


  只可惜,如今想來養育出皇后這等蛇蠍心腸女子的母親,不結交也罷!

  張顯昭仰頭飲盡茶水,捻棋封住皇后的去路,令她有如腹背受敵,進退維谷。


  濃醇溫潤的茶水滾入喉嚨,張顯昭心中暗道過癮,清醒了幾分神智。在他眼裡,中宮並非龍潭虎穴,一來皇後區區二八年華的女子,他一個七尺男兒怕她作甚?二來太子弘夭折不久,朝中局勢不穩,顏遜與她皆不敢胡作非為。


  「張大人,承讓。」皇后的聲音如她的人一般,仿似在一汪清泉中浸濕的一匹素色紗絹,乾淨中透著清澈與冷冽,仔細聽來又分外柔和。


  張顯昭伸手入陶瓷棋瓮中摸索棋子,玉石棋子表面光滑冰涼,凍得他心中大驚。他自三歲起學棋,及冠后便少有敵手,入京時蕭慎還與他對弈過幾局,無不落敗。半柱香未到,皇后竟……


  張顯昭不可置信地審視棋局,黑子白子一隻只緊緊盯過去,尋思自己是在何處失手讓人逮了先機。虛捏在指尖的棋子應聲而落,砸在棋瓮中聲響清脆,醍醐灌頂般,張顯昭於上一招落棋處尋到瑕疵。懊悔不已,他心急更輕敵,皇后每一子皆落得小心謹慎,他便以為皇後於棋法上並不精通,人總有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的本能,他懶怠對付,自然落敗。


  皇后凈手,方飲茶。飲茶時依然沉穩溫和,未見半分險勝的歡欣雀躍,唯有對弈時輕輕擰起的一雙黛眉舒展開來。她道:「張大人可有閑暇再行一局?」


  若是換作旁人,年少輕狂不甘落敗的張顯昭定然應戰。檄文中他雖揮毫潑墨字字泣血,將顏氏兄妹貶低作罄竹難書罪不容誅的惡人,今日前,他與皇后卻是素未謀面。史書典籍中常有外戚亂政的先例可循,無論皇后嬪妃,皆是妖冶魅惑,紅顏禍水之人。張顯昭心中先入為主,幾乎要將皇后視作妖精變作的狐媚子,哪知到了跟前,竟是個欺霜勝雪素衣白衫又心思沉穩的女子。


  張顯昭只好直言:「恕臣斗膽,敢問殿下召見微臣所為何事?」


  皇后矜貴地抬起下巴,將纖纖玉手搭在忍冬的掌心上,起身,微笑道:「無他,對弈而已。」


  皇后語氣堅定平和,張顯昭品味不出弦外之音,心下愈加疑惑。見她起身,便知自己該告退了,俯身行禮后靜默退下。行至殿門處,皇后突然道:「檄文立意深遠行文流暢,只是怕有一處引據的經典不當。」


  張顯昭悚然一驚,文人行書多有自己的筆法,他素來不擅引經據典印證觀點。討伐顏氏兄妹的檄文中,唯有一處將武曌與皇后類比,若依皇后之言,定是指的這處。只是哪裡不當?皇后是暗指自己並無蠶食皇位之心,還是暗指自己未懷毒害唐姓宗室之意,亦或者兼而有之?即便如此,皇後為何告與他此事,他未必會信。


  張顯昭走後,皇后立在房檐下遠遠地觀望那株樹榦上刻有划痕的海棠,目光深邃幽靜,收攏在白色狐裘內的雙手曲拳緊握,將指尖的月牙印死死地嵌入掌心。忍冬給她遞來手爐,她看了一眼,不接,問道:「劉鐸回京不曾?」


  忍冬:「入冀州了,想來明日便到。」


  忍冬又道:「殿下,張顯昭瞧著獃頭獃腦,二愣子一般,拎著根筆杆子顛倒黑白,何故將他召來礙眼?」忍冬非多嘴之人,委實因為編排誹謗皇后的檄文而看張顯昭不順眼。


  皇后沉默不語,如往日只靜靜盯著海棠樹看,看著看著腦海中便現出昔日太子弘乖巧懂事的模樣,薄扇般的纖長眼睫輕輕一顫。她婉然回身,這才接過手爐,握在冰冷的掌心,定聲吩咐:「將寢殿收拾妥當,新裁的幾件衣裳放在衣櫃里備著。」張顯昭雖說不上識時務者為俊傑,但凡是人豈會不惜命,即便聽了她的話如入雲里霧裡,回去后定然會與蕭慎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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