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姑蘇
夜,深夜。
雪,大雪。
孔明燈升起,漫天一豆。
大雪將傾,油紙布面金線織就的麒麟在暈靄的燭火中仿若騰雲駕霧,短暫的張牙舞爪后漸漸被肆虐的風雪摧折了鳳子龍孫的脊梁骨,偃旗息鼓,沒了生息。
好歹,是漸漸升遠了。
宮苑中長身玉立的女子,目光緊緊地黏在孔明燈上一般,直至視野所及再不能見它的蹤影,才不緊不慢地垂眸斂眉。攏在白色狐裘里的右手指尖兀自攥著一截火摺子,明明滅滅的火星猶有餘溫,她輕輕觸及,卻渾覺是徹骨的冰寒。
嬌俏的宮娥自埋了積雪的月亮門走來,腳步輕快,踩得雪道沙沙作響。她眉心擰著,顯是分外緊急之事,待愈走近女子神色卻愈緩和下來,仿似心也找著了安穩的落腳處:「殿下,張顯昭確由左相大人引薦與陛下,早於前日便悄無聲息地入了京。」
是年為晉朝載佑十三年,載佑帝四歲登基,皇太后與先帝留下的幾位輔臣勉力以治世之道、馭臣之法陶冶小皇帝,因此累下沉痾。待載佑帝十五歲親政,纏綿病榻多時的皇太后駕鶴西歸,據老宮人所說,皇太后闔目辭世,想來心中別無憾事。卻不料,她老人家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做主給兒子指的一樁關乎宗室子嗣綿延的婚事,轉眼便自紅事鬧成了一出搭了幾年戲台也不見曲終的白事。
祖籍金陵的顏家先祖在成祖年間連中三元官拜九卿,丁酉政變時因不滿天家手足相爭而退隱,后因元朔帝徵辟而再度出仕,迄今已歷經兩百餘年,成為底蘊頗為深厚的官宦世家。先帝當初留下的幾位輔臣中便有顏家族長顏懷信,皇太後知他膝下嫡女與載佑帝年歲相仿,又為知書達理溫婉賢淑的世家女,便許了中宮之位與她,顏懷信進而協助載佑帝平定了親政初時的八王叛亂。
原本該是珠聯璧合的天賜良緣,遠遠埋在福山皇陵裡頭的皇太后若是泉下有知,必得給包藏禍心已久的顏懷信給氣得七竅生煙——顏懷信的嫡女名喚顏祁,自幼體弱,一子半女都未能懷上。偏生載佑帝情根深種,除她以外再不肯臨幸她人,連後來入宮的顏祁的妹妹顏禕也不外乎。顏祁紅顏薄命,候不到載佑帝千金遍訪的名醫便撒手人寰,中宮轉眼間換了主人。
因有姐姐顏祁在先,世人私下裡針砭朝政時便喚顏禕為小顏后。
顏祁死後,載佑帝渾如行屍走肉,哪來的心思行房事。眾臣見他形容枯槁,依著早喪的先帝,不得不為萬里河山的傳承擔憂起來,紛紛進諫,望載佑帝從皇室宗親里擇選出芝蘭玉樹的儲君。載佑帝自是應了,可笑的是,儲君撫養一個死一個,撫養一雙死一雙,在京在野諸藩王皆巴不得宗牒里對自己的子女缺字少墨,莫要被皇帝相中了接進宮裡才好。
不日前,七歲的太子弘突染天花而死,民間四處起了謠言,矛頭直指小顏后與其兄長即右相顏遜。更有屢次落第的窮酸秀才張顯昭執筆,洋洋洒洒地寫了一卷文不加點的檄文,煽動清流名仕,口誅筆伐,鬧得上房掀瓦的黃口小兒張口便是「外戚亂政,國將不國」云云。
隱有亂世之相。
宮娥名喚忍冬,自小隨侍顏禕,熟稔她性情沉穩持重,見她聞言后仍舊不動聲色,動蕩不安的心神遂漸漸平定下來。斂袖跟在顏禕身後半步,隨她走近一株枝頭綴滿皚皚白雪的海棠樹,樹榦上約莫及腰的地方有一道醒目的划痕,猶新。
顏禕微微彎腰,指腹撫摸划痕,無比的輕柔。洗盡鉛華的面容突顯了她在風雪中久立后的孱弱,兩彎睫毛薄扇般垂下,將眼眸中多餘的神色盡數遮掩,只留下她慣常留給世人的印象——看似清冷孤高,實則蛇蠍心腸,與兄長裡應外合,意圖蠶食皇位!
「他來得卻也是時候,檄文寫得如何暫且不提,只憑他敢藉此舉比肩駱臨海,我倒是想見見他的。」【注】
臘月寒冬,顏禕說話的時候自唇瓣中帶起一層薄薄的白汽。白汽不知是熱的還是冷的,但是大抵是濕的,忍冬擦了擦酸澀的眼角。她雖讀書不多,皇宮裡長舌婦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將她淹了,她豈會不知她家殿下近年來蒙冤了多少非議。假若真是蛇蠍心腸,會一直惦念著弘殿下的心愿,在除夕之夜點燃親手編製的孔明燈,會自弘殿下夭折后,每日撫觸海棠樹榦舊時度量小兒體長的划痕嗎?
忍冬踟躕許久,方言道:「奴婢自謹身殿回來,聽侍奉御前的宮人說——陛下執意廢后。」
歷朝歷代廢后的下場無外乎是冷宮掖庭,一人一月一冷茶,了此一生。
顏禕起身,將目光自划痕中緩緩收回,火摺子交與忍冬:「無需擔憂這個。左相可有將屬意的儲君人選呈上御案?」
旁人只看顏遜位列右相,左相是與之旗鼓相當的忠臣蕭慎,卻未見顏遜身後是在朝堂在軍營皆盤根虯結的金陵顏家,而蕭慎身後僅日漸消瘦力不從心的載佑帝一人而已。
廢后?談何容易。顏家族長顏懷信一脈從小被深厚底蘊的經書典籍熏陶得仿若謫仙的世家女,折了顏祁,只剩下顏禕——遠支的血脈尚未有攀龍附鳳的能耐與膽量。除非顏遜能再尋到第二個合適的顏家人替代自己,否則必會護她周全安穩。
陳設素雅別緻的殿內燒了地龍炭火,關上門窗,輕易便隔絕了數九寒天。
忍冬服侍顏禕解下狐裘,邊與她道:「御前消息近日不好探聽,呈上御案不曾奴婢未能知曉,不過——親衛軍劉統領日落西山前便自南門往姑蘇去了,這個時節,想來應不會是旁的事。」
姑蘇?顏禕的眸色緩和沉定幾分,她自矮几后整衣坐下,身姿端正秀美,待眉目間的霜雪悄悄融化后,更在針腳細密做工精緻的素衫襯托之下,流露出渾然天成的世家風骨。忍冬為她掌燈,滿屋暖黃暈靄的燈光之下,黑夜如晝,忍冬撐著下巴看著顏禕書寫下一個又一個昔日在金陵時常被顏懷信誇讚字架中正筆鋒靈秀的字,看著看著,忍冬不禁闔目淺眠起來。
頭越壓越低,越壓離桌案越近,千鈞一撞之際——
顏禕抬手扶住忍冬的腦袋,避免它撞著桌角。顏禕為她尋了坐氈,使她安安穩穩地枕著入睡了,這才繼續謄抄佛經。報國寺的水陸道場是她請旨為太子弘主持的,載佑帝操持朝政,自是無暇分神於此事,佛經交與旁人謄抄,恐誠心不夠。
姑蘇。
晉朝開朝至今,歷經近三百年。即便元朔帝冒天下之大不韙更改律法疏議,宗室女可繼位為帝,女帝亦可納娶侍君,帝位大多仍傳承與宗室子。元朔帝起初擇選了與髮妻純元皇后性格相仿的宗室女,豈料宗室女後來禁不住小人的攛掇,竟意圖謀反,遂不得已而廢之。先帝駕崩時,尚且留有遺詔與輔臣,載佑帝親政那年卻避免不了覬覦帝位已久的諸藩王,平定叛亂后八王下場大同小異,主謀的幾位廢除宗籍並賜死,同謀的幾位僥倖不死,或囿於高牆或劃地流放——其中之一,便有於姑蘇偏安一隅的端王。
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落難的鳳子龍孫留存性命暫得溫飽便該每日給三清上帝多燒幾株高香了。
一個時辰前,一襲青色夾襖的端王正屈尊紆貴地修補漏風漏雪的房頂,遠遠瞅見小道上襲來松明火把的長龍,馬蹄聲、兵甲器械聲不絕於耳。嚇得以為是舊案重審的端王兩腿發軟,險些掉下來摔斷了骨頭。
他從木梯上三步並作兩步沖回房內,端王妃見他面有異樣,還不及詢問,低矮的木門便被一張蒲扇似的大手拍得嘎吱作響,隨之,便探進來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
門外滿是火光,端王妃再細細打量,來人不正是八王叛亂時奉命捉拿他們的親衛隊劉鐸統領?她早顧不得昔日的尊貴身份,雖不曉得他們一家子遠在姑蘇又能犯何事,也忙作勢下跪。甫一彎膝,劉鐸大步上前將她攙扶住,眉眼堆笑:「王妃莫要折煞卑職。」
端王與端王妃相視一眼,越加心懷惴惴,不明所以。
四麵糊牆,青黃色的爛泥巴兀自堆在角落,傢具僅一榻一桌一椅而已,連灶台都無。屋內除卻端王與端王妃,還有一名僕婦神色怯怯地露出乾癟的乳/頭,團坐在木桌上的奶娃娃渾然未覺周遭氣氛的變化,砸吧砸吧著吮吸所剩無幾的奶汁。吃飽喝足,黝黑的大眼睛滴溜溜轉向劉鐸,卻是分外地膽大,伸出兩條藕節似的短臂,從木桌上顫顫巍巍地站起,踢開她腳下的雜物,踉踉蹌蹌地朝劉鐸走去。
劉鐸擔心她跌了,又以為她是對自己有親近之意,便上前扶她。小奶娃到了跟前,棉褲將她兩條小短腿裹得鼓鼓囊囊,她使勁抬高一條腿,照著劉鐸踢過去——
劉鐸閃身一躲,暗道好個打娘胎里就記仇的小主子!
小奶娃重心不穩往後倒,被身後的乳母扶住,按住她的雙臂不使她再頑皮。
劉鐸躲過了一腿,卻沒顧及自己正站在缺磚少瓦的屋頂下,「啪」砸下一團碎雪,鑽進他衣領里,凍得他渾身哆嗦,面目扭曲。
小奶娃被乳母抱在懷裡,樂得拍手呵呵笑。端王臉色越發青了,作勢要打她,劉鐸忙攔住。他望了一眼堆滿雜物的木桌,違心地誇讚:「小郡主天性好動,想來日後必定身強體健。方才可是在抓周?不知小郡主中意何物?」
端王不及說話,端王妃搶道:「胭脂!女兒家的胭脂!」苟且偷生的端王妃眼裡,沒有比胭脂更適合自家女兒的抓周之物了。元朔帝周歲時抓了一支筆,畫了個被後世冠以一統河山之名的「一」字,可又如何?面容毀了,還娶了女人為後,一子半女都沒能留下來。不說女兒家,便是男兒家,沒有金剛鑽就休攬瓷器活,否則她怎會從金碧輝煌的端王府邸沒落到眼下的小破屋裡?
聞言,劉鐸借著晦暗的油燈仔細一打量,果見小奶娃嘴角掛著胭脂的殘痕。當下也不細究這被造化捉弄了幾次三番的小主子是用手抓的周還是用嘴舔的周,劉鐸握著腰刀刀柄微笑道:「如此,燕京里胭脂成色絕佳,小郡主不妨與卑職同去。」
端王與端王妃皆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