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撞上那些熟面孔,是在進入機場二十分鐘后。


  冤家路窄!唐千鶴第一反應。


  ……人贓並獲。垂眼看著腳邊挨挨擠擠的槍械,黑髮少女眼角微抽。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唐千鶴並沒發現北歸臉上奇異的笑意。他注視前方高矮白黃各不同的一群人,波點帽下的雙眼裡閃爍的神色曖昧不清,比興奮內斂,比懷念深沉,暗色的火焰動。


  他聽到女生在他耳邊小小聲地,彷彿怕被誰聽到似的:「北歸,快轉彎!」


  轉彎?那不是少了許多樂趣?


  他也偏過頭,輕聲問了句廢話:「你得罪他們了?」


  少女苦著臉點頭。「所以快轉彎……他們快發現我們了!」


  話音未落,一百米外,身著黑色風衣的黑髮青年忽然轉過臉來——


  機場上的轎車不止他們這輛,然而那道視線,卻無視中間來往的車輛,直直射過來……


  「我覺得,他們已經發現了。」北歸小聲說,面上的擔憂掩去眼裡的笑意,「怎麼辦,要跑嗎?」


  唐千鶴的糾結都快從毛孔里冒出來了,一臉沉痛:「我們跑不過……看到那個小個子了嗎?當時我好好地開車,結果他用一粒石頭磕碎了我整隻後視鏡,從幾百米之外,當時我的車才開40邁,車的動能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啊。」


  她摸摸臉頰上的創可貼,心有餘悸:「那些碎玻璃再往右一點我就徹底破相了。」


  北歸眨了眨眼,左腳向下一踩,保時捷停下來。


  「這麼說是他們單方面恐嚇了你?」他伸手解開她的安全扣,「那你為什麼看起來有點……唔,心虛?」


  唐千鶴乾笑兩聲。「……因為,這些槍都是他們的……」


  哦,這個我早就猜到了。望著臉上惶恐地寫著「怎麼辦怎麼辦人贓並獲我會被弄死嗎」的少女,北歸有些好笑。


  就是因為在酒店大廳里看到你和他們在一起,才會起了戲弄你的心思呢。


  正準備說些讓眼前的人更糾結的話,衣袋中的手機卻忽然震動,北歸眼底微微一動,掏出手機,打開簡訊收件箱。


  「你的手機還能收到簡訊?」唐千鶴髮現他的動作,驚喜地問了一句。


  「不是,鬧鐘響了。」他神情自若地扯謊,然後在對方失望的目光里,飛速回復了三個字,發送。


  【信息發送成功】


  北歸將手機丟回衣袋,看了唐千鶴一眼。


  偶爾裝裝廢材還挺有趣的,不過遊戲就到此為止吧。


  強盜們已經近在眼前。


  這是一個露天廣場(起飛場),遠離候機大廳,少有人至,外圍又有鋼化玻璃或鋼柵欄鎮守,可以說是整個機場里最安全的地方,因此有不少倖存者聚集於此。


  怎麼說呢,這樣大規模的人群無序聚集,就像將血肉鋪陳在烈日下吸引蒼蠅一樣,□□裸地挑釁遊盪者的食慾。


  唐千鶴打開車門,耳膜直面外界空氣的一瞬,似乎觸到細細的嘶吼。


  她沒有多想,心神凝聚在三米之外。


  和以往一樣,他永遠是那群不良分子里最招人目光的一個。體格修長,肩線流暢,對亞洲人來說白皙得過分的膚色,炎日下彷彿泛著幽藍的黑髮,幽深得彷彿能吸入一切的瞳仁。


  大學里閑來無事,有那麼一陣,唐千鶴以摘抄美文為樂,彼時口中默誦,字字謄寫,不可謂不專註,然而直至一本厚厚的a8本滿載,背下的雅句也不過寥寥數句。


  不過,總有一些時刻,替她佐證終究沒在圖書館里虛度半個仲夏。


  比如現在,凝視那雙眼睛,《金鎖記》里的一段話驀地從記憶深處徐徐浮起——


  【他把那交叉著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樑,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睛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


  她還記得那時是夏季,中央空調的冷氣宛如自深海湧上來的寒流,她抄完停筆,摸著胳膊,自言自語:「不是好男人呀,笨蛋。」


  笨蛋。


  唐千鶴慢慢合上車門,挺直了脊樑。


  她與他相視而立,對方彬彬有禮,道一句:「唐小姐,又見面了。」


  唐千鶴扯起唇角:「好巧。你們也來搭飛機?」


  本傑明忽然叫了一聲,隔著玻璃望著保時捷里滿滿的「贓物」,聲音滿是對幼貓敢從獵豹爪下撓走食物的佩服:「喂,真是她把東西搬走了。——哇,那個是我最喜歡的!竟然丟在那種地方!好浪費……」


  無人響應。


  本傑明後知後覺地發現,除了站在唐千鶴身前的首領,其他人的視線都集中在……


  從剛開始就很安靜的東方少年身上。


  瞅瞅笑容燦爛卻讓人沒來由不舒服的陌生少年,再瞄瞄面色各異的同伴,本傑明伸出一根食指在兩方之間來回晃動,大膽揣測小心求證:「熟人?」


  大武第一個秀他的大嗓門,對著黃髮少年瞪圓了眼:「orlando!你小子原來還活著?」


  聽這口氣,不似仇家,倒像舊友。本傑明心裡嘀咕,可另外兩人的表情怎麼這麼古怪呢?


  注意到這邊的詭異氣氛的不止本一個,從微妙心緒中回過神的唐千鶴也望過來。


  北歸的神情……很難描述。


  他還在笑,周身氣質卻與之前截然不同。恍如他身上有一層什麼明亮的東西,在她剛剛與黑髮青年對峙的時候悄然剝落,露出底下真實的暗影斑駁。


  剛才大武叫北歸什麼?「歐蘭多」?

  「北歸」和「歐蘭多」……哪個是真名?或者兩個都是?

  唐千鶴說不清心裡掠過的是什麼,聽到少年語調輕快地打招呼:「嗨,大武,你高了好多。」


  大武哈哈大笑。這個直腸子的硬漢是真心為重逢故友而高興,然而其他人的神情卻複雜得多。


  黃髮少年的視線越過大武,在所有人臉上環視一圈,燦然而笑:「大家看起來都很精神嘛。什麼時候從利貝諾出來的?」


  酒井蘭臉上帶著几絲戒備,本傑明摸不清狀況繼續圍觀,對當年內情一無所知的大武正要接話,一道低啞男音森森響起:「看來,你的心臟一直工作得不錯。」


  仇一客的面容隱藏在劉海后,但他渾身煞氣就算是瞎子都感受得到。酒井蘭瞥向仇一客,後者恍如未覺,酒井蘭微微皺眉,移開眼。


  「哦,托你的福。」黃髮少年笑吟吟地在胸前比劃了一下,波點帽下的黑色眸子直視昔日同伴,「再偏右一點就真的沒救了,很懸啊。」


  仇一客笑了,似一隻冷冷盯著鸚鵡的老貓:「我不介意現在補一刀。」


  他聲音依舊平靜,右手已然蓄勢,卻被一道西風般的男音阻在原地——


  「一客,住手。」


  仇一客輕嗤一聲,垂下手。


  場中情勢一變再變,直腸子的傢伙根本裝不過彎,大武愣愣站在充滿硝火意味的戰場中,看看首領,又看看黃髮少年。


  唐千鶴自始至終站在外圍,面色淡淡,腦中卻紛紛擾擾。最初巨大的驚愕已經退潮,現在她可以冷靜估算這一切。


  北歸——姑且當他還是「北歸」——顯然和那群盜匪熟識,從他和大武的對話推斷,交情可能還淺。


  然而仇一客和其他人的反應又說明,當年曾發生過導致他們與北歸決裂的事,而這件事,大武並不知情。


  背叛?


  誤會?


  唐千鶴望向仇一客。他紋絲不動,彷彿一切與他無關,肢體語言卻暗示他的注意力還在場內。從黑髮青年出聲阻止后,這人就迅速進入這種「隨時待命但如果要交流廢話就別叫老子」的二線狀態。


  她把視線轉回到黃髮少年身上,他仍是一臉輕鬆,直視黑髮青年,明快聲調如陽光傾落碧海:「隊長,好久不見。」


  青年的表情始終溫文儒雅,語氣平靜:「你已經不是隊員,不用叫我隊長。」


  黃髮少年笑容燦爛:「習慣了一下子改不了口嘛……啊,該不會你們才剛剛從利貝諾出來?」


  「不,一年前吧。」青年微笑,彷彿也不覺得這種閑話家常的情景有多麼不合適,「外面果然很有趣。」


  唐千鶴完全能想象,他口中的「有趣」是建立怎樣糟糕的基礎上,這幫犯罪分子所經之處一定處處腥風血雨。


  「利貝諾」究竟是什麼地方?一座與世隔絕的大監獄?

  「一年前?」北歸做了個驚訝的表情,「怎麼拖了這麼久?當時我應該給你留了足夠的線索啊。」


  「要準備的事情很多。你走後c區亂成一團,費了些時間。」


  「哦……那還真是抱歉吶。」


  「沒什麼。」


  兩隻腹黑你情我願慢慢過招,個個臉上帶笑笑裡藏刀,唐千鶴在旁看得直泛惡寒。


  就在這時一陣響亮的……腸胃合唱聲,打破了古怪膠著的氣氛。合唱聲的來源是……


  迎著數道意味各異的目光,酒井蘭面無表情,利落轉身……朝最近的人類聚集地走去。


  唐千鶴同情地望著遠去的少女,總覺得那個背影透著落荒而逃的味道……其實她真的很想安慰那位冷美人,異能者初期就是非常耗能量的不用放在心上……不過美人肯定不會因為她的「貼心」而對她改觀。


  所以她還是閉嘴吧。唐千鶴心中的小人攤攤手。


  忽然感到有人接近自己,她轉頭,看到了北歸。


  唐千鶴心情複雜,她以為他只是個宅男型大學生,可從他對那些恐怖分子隨意自然的態度來看,怎麼也不可能是個「普通人」。


  為什麼沒有早點注意到呢?他前後反差太大,一開始他們相遇時他對喪屍完全是手足無措的慫樣,可五分鐘后他就能肆無忌憚地從他們身上碾過去了,對軍火的熟悉也是……


  他其實裝得漫不經心,但她先入為主,一直看不清。


  世上本來就沒有誰必須對誰誠實,而且彼此認識時間本來就不長,他這種程度的偽裝甚至稱不上是欺騙……


  理智分析得倒是很清楚了,可心情就是美麗不起來啊!


  現在他站在她面前,兩人離得那麼近,她清晰地嗅到了他身上傳來的某種熟悉的氣息——那是曾在仇一客他們身上嗅到的,屬於黑暗世界生物的氣息。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神情是怎樣的,但肯定稱不上好看,可他卻望著她笑了,抬手將那頂嶄新的波點帽戴在她頭上,麥黃色額發下的眼睛瞳色比她見過的所有亞洲人都要淺,像月光里的琥珀,唇角笑渦令人錯覺溫柔。


  他說:「我要回家啦。你和他們一起走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