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臨近年關的時候,宮裡早早的封了筆,放了假,封蔚卻少有在王府的時候。
緊張了近一年,他們一家人也該好好團聚團聚。
余柏林推辭不過,去張岳家住了幾日,結識了不少張家的人,又見到了季家的人。因張家是個大家族,平時雖然各過各的日子,到了年關,遠近親戚拜年來往的可就多了。
余柏林在家裡閑散慣了,又被封蔚養的精細,到了老師家,事事都要端著裝著,分外不自在,沒住幾日就找借口回去了。
張岳也知道自家人多口雜。只是擔心餘柏林年紀小,大過年的受不了冷清。現在看著余柏林更加習慣冷清,便也就不再提起讓余柏林在他家過年的事了,只讓張瑚對小師弟多上點心。
張瑚一直對余柏林很上心,自然滿口應下。
余柏林回家之後,王府眾人居然有一種心理踏實了的感覺。
王府主人去了皇宮裡,基本不回來。只留下下人在府中,哪怕人還是那麼多,總覺得沒了主心骨,再多的人都覺得沒人氣。
余柏林一回府,王府的人走起路來都輕快幾分。
這伺候慣了人的人,沒了伺候的人,就渾身不舒服。
在封蔚潛移默化下,王府儼然把余柏林當做了第二個主人。
再加上封蔚對俗物不太上心,每當下人來稟報王府及其他事時,就忍不住把事情往余柏林身上推。
余柏林只給出建議,但封蔚那懶貨根本不動腦子,直接按照余柏林建議來做。
余柏林最開始說的很含糊,封蔚照他說的吩咐下去,弄得下面的人一個頭兩個大,不斷訴苦。
封蔚也懶得想,便又來問余柏林。
后弄得余柏林也無奈了,乾脆幫到底了,就當自己住在王府的工作,給封蔚當幕僚當長吏得了。
余柏林管事不是事必躬親。他用的是現代企業的那一套管理方法,層層負責,他只看結果。他又改了記賬的方式,定下了許多新的規定。一番改變之後,余柏林操心的事並不多。
他管過比這大許多的事,多許多的人,王府家業看著雖大,比起後世而言,確實是小巫見大巫了。
余柏林的存在只有封蔚身邊一些心腹知道,外圍的人只以為這些事都是王爺決定,頂多多了一個神秘的出謀劃策的幕僚。因此余柏林並未遇到抵觸,順順利利的就將王府收攏手中。
他對此很有些迷茫。
就這麼把親王府收攏手中了,吃穿住行都要從他手上過了,封二你還能不能好了?
封蔚說,自己過得很滋潤,早就煩這些事了。
不止封蔚,連自出宮一次之後,就時不時的攜妻子出來轉悠轉悠的皇帝陛下都覺得這樣挺好。
按照皇帝陛下的話來說,我弟有點蠢,有人幫著管著,挺好,你不管就得我管,我也累啊。
皇後娘娘不住的點頭。
皇帝陛下忙政事已經很累了,這些事都是皇後娘娘在管。皇後娘娘重病,封蔚才勉強自己處理。
他不是處理不好,只是比起動腦子,他更喜歡動手。
有餘柏林分擔,封蔚當然把不喜歡的事都推掉了,只安心當「米蟲」,開源節流什麼的都讓余柏林操心,他只管伸手要錢就成了。
余柏林在德王府過的這第一個年並不冷清。
甚至說還有些熱鬧。
封蔚早說了,他不在王府,王府的年還是要過的,大家也要熱熱鬧鬧的。
余柏林以自己還是白身為由,和王府總管長吏等人坐一桌,並把李叔李媽也拉到了一起。對余柏林而言,李叔李媽已經如同他長輩一般。
德王府的下人在德王爺這個主人的帶領下,也頗有些「不著調」。余柏林說什麼就什麼。
他們圍成一桌坐著,吃著熱騰騰的火鍋,雖然火鍋沒辣椒,紅湯是由只放了艾油胡椒花椒以及其他香料,並牛大骨熬制而成,對於初次吃的人來說,也是噴香撲鼻,遠遠聞著就讓人垂涎三尺。
即使不愛吃辣,那辛辣的味道飄過來,也讓人不由吞咽唾沫。
火鍋這吃法,在這個時空雖說不知道是不是余柏林首創,但至少現在並沒有傳到京城來。
寒冬臘月,即使再好的飯菜,擱桌上一會兒就涼了。現在又流行吃葷油,只余柏林來王府之後,王府才開始用素油做菜。但年夜飯上,大葷肯定占絕大多數,就算想吃蔬菜,也只有每桌很小一盤——這寒冷的冬季,蔬菜可比葷菜貴多了,千金難得。
所以菜放上來沒多久,凝固的白油就讓人立刻沒了食慾。
火鍋好啊,圍著吃連烤火爐都省了,暖和的很。
耕牛不能吃,並非牛肉不能吃。富人之家,都養著以供食用的「菜牛」,就算平民,老掉了耕牛也能讓他們嘗到牛肉的味道。
當今太平已久,早已經不缺耕牛,菜牛自然就多起來了。德王府雖然根基尚淺,封庭一直捨得給弟弟好東西,大把大把的東西賞賜下來,上好的菜牛當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涮火鍋的上好的牛肉可以吃到飽。
這個時代沒有飼料沒有激素,菜牛都是在野外莊子的山上放養著的,其肉質之鮮美勁道可想而知。
余柏林前世吃過的珍稀佳肴數不勝數,高檔牛羊肉不用說,都是餐桌上的常客。
雖然穿越了幾年記不得當初的味道,但余柏林品嘗美食的能力沒丟。這切成薄片的牛羊肉,無論從外表上來看,還是吃到嘴裡的感覺,都是極品中的極品。
古代達官貴人吃食上,並不比現代的富人們少多少精細。
不止牛肉羊肉這類易得的東西,淡水裡的珍稀魚蝦,曬好儲存道現在的山珍乾貨,甚至海里的一些魚貝類都是有的。
種類不及現代,也夠令人眼花繚亂。
余柏林一邊吃一邊想,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天天巴著封蔚吃好穿好,等入朝為官搬了家,肯定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不適應。
誰曾想,宮裡有人和他想的一樣。
帝后二人在德親王府吃過火鍋,過年這頓年夜飯,一家五口人自然也圍在桌子旁吃暖烘烘的火鍋。
禮儀禮節對於小家而言什麼都不是,一家人快快樂樂的聚在一起吃好吃的才是最重要的。
封蔚喝了幾口溫酒,對著他哥他嫂子嘆氣道:「一想到長青入朝為官之後肯定得另搬宅子我就難受。」
封庭和成皇后也面帶難色的點了點頭。
畢竟現在不比以往,封蔚不能和他們住在一起,本來就很孤單。封蔚從小就是個喜歡熱鬧,卻又很難和人相處的,難得有個人入了他的眼。
再說了,他們跟所有父母(?)一樣,即使孩子(?)長的再大,在他們眼中,都是小小的那一團,沒人照顧著,怎麼都不放心。好不容易有人照顧封蔚照顧的妥妥帖帖。
後來封庭道:「這有什麼難,若能得中一甲肯定是我賜宅子給他。」
只要余柏林能進殿試,封庭就沒想過給他一甲之外的名次。
封蔚想想也是。到時候賜宅子賜到隔壁不就成了,也就是再打掉一面牆的事。
他一高興就喝多了。
他哥也喝多了。
於是兩兄弟聯手在屋裡又唱又跳。成皇后溫婉的笑著,跟兩兒子坐在一旁給他們鼓掌喝彩。
直到兩兄弟越跳越高興,要上房揭瓦的時候,成皇后才娉娉婷婷的走過去,讓人把兩個醉鬼架走。
從喝醉酒後的舉動來看,封蔚和封庭的確是同父同母親兄弟無誤。
……
正月過,百官重新上班的時候,封庭終於改元了。
這新的一年,就叫做天齊元年。
改元之後,封庭所做第一件轟動朝堂的大事,就是給他爹追封皇帝。
平常而言,若是皇帝無子,宗室子繼位,是沒資格給生父追封。但封庭不一樣,他並非過繼給先帝,算不得先帝的兒子。封庭的爹又是正兒八經的太子,當年武宗死的時候,本該成為皇帝的。
只是還沒來得及繼位,就「暴斃」了而已。
若文宗稍稍「大度」些,本就該把光穆太子追封為皇帝。
所以現在封庭追封他爹,大部分堅持正統的官員是贊成的。
他們認為先太子早就該追封皇帝了。
但反對的人也有。不管何種心思,反正就要死要活的反對。
「沒人能阻攔我們。」封蔚道,「若鬧得過分,我哥不止要追封,還要把前面一個皇帝的名號撤了。」
封蔚說后,也覺現在不應該跟余柏林說這些,便岔過話題。
余柏林心中嘆息。
看來當年光穆太子之死果然有□□。但已經過了十幾年,文宗當了十幾年的皇帝,有什麼證據也早就沒了。
皇帝若要國家安穩,只能將此事作為懸案,避而不談。
但若連追封之事都被阻攔,皇帝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說來,這只是一種妥協的訊號而已。
果不其然,很快封蔚攜帶的陰暗氣息就沒了,看來追封之事有結果了。
之後,光穆太子被追封為穆宗皇帝,先太子妃被追封為慈貞皇后的旨意果然昭示天下。
對余柏林而言,其影響不過是封蔚接連在宮裡住了幾日,回來后又獨自醉過幾次而已。
……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邊看柳。過了四九之後,天氣漸漸轉暖,余柏林接到的邀請又多了起來。
經過趙信和衛玉楠的牽線搭橋,余柏林和這兩人的同窗好友有了解除,再加上敦郡王府上的「同仇敵愾」,關係也就親近了一些。
不是所有人都和趙信一樣擅長詩詞,與余柏林一般,早早的寫出了讓讀書人承認的經書集注的更少。因此各種讀書人的聚會,自然是不能少的。
在封蔚的幫忙下,余柏林挑選了一些聚會參加,又結識了兩三友人。比不得趙信和衛玉楠這種可以交心的摯友,但也聊的比較投契。
天氣沒暖幾日,突然又來了倒春寒,飄起了比冬日更大的鵝毛大雪。
一向身體倍棒的封蔚,居然受了風寒病倒了。
或許是不常生病的人生起病來更加難纏,封蔚折騰了好久才勉強好轉,但仍舊咳個不聽。
封庭心疼的不得了,幾乎快要把御醫院全搬到封蔚王府去了。封蔚病稍稍好些之後,封庭也不讓封蔚上班,讓他完全休養好再說工作的事。
封蔚終於有機會住進自己的溫泉莊子,沒事就去泡泡溫泉逛逛山上的寺廟,特別愜意。
余柏林本來擔心患了風寒的人不適宜泡溫泉。不過御醫說封蔚的風寒基本上已經好了,每天泡一會兒溫泉,多補充點水分,反而對身體有益,余柏林才放心。
住到溫泉莊子,自然沒那麼多應酬。碰巧余柏林讀書遇到了瓶頸,偶爾翻開自己幾月前所著《春秋淺談》,覺得裡面一些內容不夠完善。
《春秋淺談》熱度道如今依舊未消,不但成為京城學子讀春秋必備的參考書,也漸漸被人帶到其他地方,傳播開來。
經過許多人推薦之後,細品余柏林這本書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對余柏林注經的質疑漸漸消失,還有不少心胸開闊的大儒前輩對余柏林此書公開讚揚。余柏林若想寫一本正統的注經,條件已經成熟。
他之前的「淺談」,的確只是淺談。許多心裡明白的理論,只是給出一個「猜想」,一個「引導」,讓其儘力符合自己「讀書筆記」的套路。
現在這些「猜想」已經被很多人接受,甚至已經有人在文章中開始寫這些「猜想」。再過一段時日,估計就會有人以他這本書為基礎,來寫書了。
在閉門讀書的時候,很容易起懈怠之心,且也難以查缺補漏。
余柏林雖也做了許多之前的會試題,但作文水平高低雖能讓老師判定,但會試題要撞中基本不可能,還是得加深自己對四書五經的理解才成。
著書過程,就是查缺補漏的過程。
下定決心之後,余柏林開始著手重新寫書。
有了上一本書的閱讀基礎,這一次余柏林著書的進展就要稍稍快一些。
他現在主要補充的是,在自己這本書出來之後,看過這本書的讀書人們所寫的文章和書評。這個時代的人的思想會給他很大啟發。
寫淺談的時候,關於春秋的著作已經看得差不多,現在余柏林開始看其餘四書四經的著作。
若要注經,自然不能講四書五經割裂開來。四書五經是一個完整的入學體系,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只會讓其變得支離破碎。
余柏林著書雖為了在會試前揚名,但若寫出自己會遺憾的書,他心底也難以接受。
就算不能做到最好,也要竭盡全力。
張岳得知余柏林在研讀其他四經的時候,提起來的心終於放下。
許多讀書人選擇本經之後,急功近利,對其餘四經棄之如敝履。可真能在一經中得到大成就的人,基本上都是精通五經的人。
只有精通五經,才能看到其蘊含的精華所在。
余柏林年紀在那,張岳並不要求余柏林達到精通五經的程度,但粗通五經則是必須的。
若不能粗通五經,會試中文章必然不能進入上等之列。
張岳還想余柏林什麼時候會發現,自己什麼時候提點,沒想到余柏林自己開始鑽研起來。
張岳雖然自己精通五經,但他為了給余柏林牽線,向余柏林推薦了自己治其他經書的好友,讓余柏林可以寫信向他們請教。
這讓余柏林著書的準備更加如魚得水。
余柏林請教的人之一,就是趙信的父親趙卿。
本經想來師徒相傳,父子相傳。趙信能得到詩經魁,趙卿自然是治詩經的大家。
趙卿本來對余柏林就頗有好感,認為此子非常有靈氣,且他和其他人看法不同,他認為余柏林不急不緩,有大智慧。
余柏林向他請教《詩經》,他自然欣然同意。
經過來來回回的書信之後,趙卿把自己關在書房許久,然後拿著余柏林的書信去找了趙老爺子。
兩人談論了許久,把趙信叫來。
趙信從書房出來之後,整個人都是飄忽著的,似乎受到挺大打擊。
而後趙信讀書更加勤奮,這是后話。
余柏林經歷了幾月的沉澱,在春季結束之前,再也未接受任何邀請。待立夏之時,他終於有底氣動筆了。
按照余柏林後世的觀點,注經共有三種層次。
第一種層次稱「訓詁」。用通俗的語言解釋詞義叫「訓」,用當代的話解釋古代的語言叫「詁」。這一層次是無限度的追求聖人本意,探尋聖人當時著書的真實用意;
第二種層次為「托古言志」,為理學一派所有。根據聖人之意,根據當今實際情況,進行發散;
第三種層次則是心學。即聖賢再有道理,那也只是聖賢的道理,不是我的道理。我只認同我的道理,用自己的想法注經,甚至與經書中聖人真意辯論。
即識之、用之、駁之。三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余柏林所在時空,研究四書五經的學者已經在第三種層次發揚光大。不只是研究儒學,其他學問,也多用這三種方式。
但目前而言,余柏林只能進行道第二個層次。第三個層次對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太超前了。
孟子曾言:「由堯舜至於湯,由湯至於文王,由文王至於孔子,各五百有餘歲,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當今讀書人也秉承這個思想,道統傳承,自古以來,聖聖相承,「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余柏林自然也要遵循這個大潮流。
他可以在其中加入新穎的東西,加入後世之人的研究和見解,但他只能「用」,不能「駁」,不然就等著犯眾怒吧。
或許等他威望更重,年齡夠大的時候,能「大膽」一次。
打好腹稿之後,余柏林開始動筆。他按照層層遞增來寫這本註釋。每一章節註釋,都先求聖人之意,然後抒發自己見解。每日若順利,能成兩三千字。有時需要去古書里反覆求證,就只能寫百餘字而已。
《春秋》僅一萬八千餘字,加上余柏林註釋所增字數,就算多個四五倍,也就四五萬字。一兩月時間,足夠成稿。
在這部書中,余柏林用上了標點。
說起標點,余柏林並未想到它會被讀書人接受的如此快。
按照後世的觀點,一直沒有標點問世,涉及方方面面複雜的原因,其中愚民一說最為盛行。
但事實上科舉盛行之後,寒門學子皆可讀書,讀書人越多,中的者越多,當地官員文德教化之功越大。除了少數奇葩王朝因以少數統治多數,必須禁錮人的思想之外,其他朝代對教育都十分推崇。
教育越興盛,人才越多,皇帝可用之人才越多。
只要不是「歪門邪說」挑動「反叛之心」,皇帝是樂意推廣教育的。
而余柏林標點的推廣,卻不是因為皇帝要推廣教育,而是因為他寫在淺談中的一句話而已。
「吾不願後人曲解之。」
我不願意後人曲解我文章的意思。
要知道斷句不同文章意思完全不同,因此在作文之時,其實句與句之間是有空處的。那空處,就是標點。
這在寫文給別人看的時候所必須遵循的規則,不然別人怎麼知道你寫什麼?
若你科舉文章中無空處,考官怎麼知道你寫什麼意思?
若官文上沒有空處,誰知道你這官文下達了什麼指示?
只是印刷之時,因為印刷技術所致,句以句之間才沒有留空而已。
而古代傳下來書籍,因代代傳抄,當年到底是怎麼空的,也不可考,只能後人猜測。
余柏林淺談一出,許多讀書人覺得這標點挺好用。又因為淺談一書流傳甚廣,所用標點也被看過書的人熟知,漸漸文中不留空而是加點,成了「流行」。
這「流行」,漸漸的從普通讀書人傳到官吏中,又傳入朝堂上。最後很明顯,會繼續傳播到更遠的地方。
這倒是無心之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