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賈元春宮中改心境怎奈何欲靜風不止
懷仁手持浮塵站在一邊,卻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或者說,主子是不是需要他接過話去。這已經不是主子第一次這麼念叨了,自從榮侯去南邊兒,每隔幾日主子都得念叨兩回。彷彿也不在乎有沒有回答,主子就是想要發一發牢騷,或者感慨。
果然,懷仁沒有吭聲,宇文祜也並不在意,猶自說道:「如今這船也改好了,若是出海轉一圈沒什麼大毛病,恩侯想是也該回來了。沒他在這京里,朕的耳朵倒是清靜了,只是卻找不到能說話的人了。這是不是,就是那遠了香近了臭的說法?」所以,他這會兒才會讓想念包圍。
聽聞此言,懷仁便笑了,正想說什麼的時候,忽聽門外有小內監稟報,道:「啟稟聖上,太後娘娘遣了賈女史來,給聖上送解暑的湯水。」
宇文祜一聽便沒了笑模樣,撇了撇嘴沒好氣道:「得,賈恩侯是不在朕跟前兒晃悠了,他那侄女兒倒是隔三差五地就要出來一回。太后也是會挑人,將她挑了出來,怕是想著沾賈恩侯的光呢。行了,讓她把湯水留下,人便回去吧。」
小內監口中的賈女史,正是赦大老爺的侄女,政二老爺的嫡長女——賈元春。十三歲上便小選入宮,分到當時還是皇后的太後身邊做了女史,到如今已經二十齣頭,再過幾年便到該放出宮的年紀了。
往日在太後宮中並不顯眼的賈女史,今年也不知是怎麼就被太后看重了,三不五時地便打發她到養心殿來,不是些湯水吃食,便是送些小物件兒,要不便是給太後傳話兒。這麼一來,賈女史一個月間見到聖上的回數,怕是比後宮娘娘們加起來都多。
宇文祜起先還有心思看看她們想幹什麼,可時間一長便沒了耐性,賈女史三回過來,倒有兩回半都進不來養心殿。可這女人們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挫越勇得很,太後娘娘更加頻繁地差使賈女史,頻頻讓她以各種理由求見。
這一回又被給了閉門羹,賈元春並沒有意外,輕盈淺笑著將食盒交給小內監,又細細地囑咐了他該如何保溫,便轉身回了太后的慈寧宮。到太後娘娘跟前告了罪之後,便被打發回了自己住處。
元春知道,她在太後娘娘他們眼中,不過是顆能用的棋子罷了。如今遲遲不能建功,怕是已經有些看不上了。若是真到了被放棄的那一刻,等著她的還不知道是什麼命運呢。榮國府的嫡孫女又如何,只要稍有不慎便連這宮門都走不出去。
她被送進宮時,只有十三歲,聽的、學的都是祖母和母親的教導。她乃是元日出生,生來就是個有造化的,日後定能富貴榮耀加身,光宗耀祖。
在那曾經尚還天真的年齡時,賈元春是相信這些話的,幼小的心靈亦早早被種下了野心的種子,讓她盼望著能到那座宮城裡去,去證明自己的價值,去實現自己的夢鄉,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富貴榮寵……所以,她十三歲走入這皇宮的時候,是充滿著希望和憧憬的。
但現實卻十分殘酷,將她的希望和憧憬一點點地摧毀。在這皇宮裡,沒人關注她那大年初一的有造化的生辰,反而因這生辰實在太過不巧,連慶賀一二的資格都沒有;在這皇宮裡,沒人欣賞她端莊矜重的相貌,這副模樣其實並不招人喜歡,尤其是不招男人們喜歡;在這皇宮裡,更沒人關注她大方得體的做派,那是正宮主位們需要的,跟她一個小小的女史無干。
到如今七八年下來,賈元春其實已經學會了認命。她其實已經比旁的宮女們幸運了,身為榮國府的孫女,她若是熬到了二十五歲,便能求得個出宮的機會。到時雖然可能不太好嫁了,但至少不用在這座宮城裡,蹉跎一生。
所以,她就那麼按部就班地在宮裡熬日子,什麼也不求了,只求日後能平平安安地出宮去。雖然會讓祖母和母親失望,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那都是她最親的人,總會原諒包容她的。
可事情到了今年年初的時候,突然便有了變化。
她是在太後娘娘身邊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只是從來不曾被當做心腹,可娘娘忽然之間便對她溫和慈祥、推心置腹起來了,便是那幾個最得看重的嬤嬤,怕是都要靠後些。賈元春沒有受寵若驚,她是真的受驚了。
太後娘娘這樣的轉變,對她來說,怕……是福不是禍呢!
在那之後,她便被頻繁地差使著出入養心殿,差不多每隔三五日便要到聖上跟前晃一晃。漸漸地,賈元春便有些明白太後娘娘的心思了,這是想讓她入了聖上的眼?
可是,為什麼呢?!賈元春想不出來,卻也只能聽命行事。誰叫,她就在這麼個身不由己的地方,是以便只能去做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所以說,什麼有大造化的生辰,全都是夢幻泡影罷了。
「姑娘,您回來了。」抱琴是隨著元春一起進宮的貼身丫鬟,如今也跟她住同一個屋子。一看見賈元春回來了,便趕忙為她遞上凈手的帕子,又要去端一碗涼茶。
賈元春便是一笑,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去忙活,道:「快坐下吧,如今才不過五月的天氣,哪裡就這麼怕熱的。你今日不是該當值,怎麼這會兒還在這兒?」
「今兒您又被太後娘娘差去了養心殿,我實在有些不放心,便跟月環姐姐換了班,特意在這兒等您回來呢。怎麼樣,聖上仍是沒叫您進去么?」抱琴雖然老實地坐下了,卻也不閑著,用自己的帕子幫著她姑娘擦汗。姑娘是最怕熱的了,每年不過五月份便會熱出汗來。
「沒事的,我向來都是穩重的,奉娘娘的旨意辦事,何曾出過差錯呢。養心殿那邊進不去,那也是聖上的意思,沒什麼的。你也不要總是這麼擔心,自個兒的差事可不敢怠慢了,不然怕是要挨罰了。」元春仍是笑著,臉上帶著渾不在意的神色。
抱琴卻並沒被她含糊過去,臉上帶了急躁,道:「怎麼會沒事呢,您已經好幾回都沒能進去了,太後娘娘那裡定會有什麼想法的。況且,我聽說……」說到這裡,她縮頭縮腦地張望了一番。
「姑娘,我聽人說,太後娘娘對您已經十分不滿了,若是您還不能得聖上青眼的話,就要、就要把您調到冷宮去呢。那裡……那裡可不是個好地方啊。」抱琴抱著元春的胳膊,急得都要掉眼淚了。
聽了這話,便是一貫穩得住的賈元春,也有些變了臉色。太後娘娘到底是什麼打算,竟然起了調她去冷宮的心思,難道真的連榮國府的面子也絲毫不顧了么?另外,她可還是榮侯的親侄女,太後娘娘便連她大伯的面子也不給么?
「你是……聽誰說的?」好半晌,賈元春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這慈寧宮裡,誰都知道抱琴是自己的人,能叫她知道的消息,其實便是說給自己聽的。這是不是說,太后已經真的不耐煩了,在給她下最後通牒呢?
「是我偷偷聽到的,那天月華姐姐同月霞姐姐說話兒,被我路過的時候聽見她們提姑娘的名字,才偷偷聽見了的。」抱琴仍像做賊一樣張望了下,才湊到賈元春耳邊耳語道。
果然如此啊!這哪是抱琴偷偷聽到的,這是太後娘娘要說給自己聽的啊。
賈元春一時間心煩意亂,隨意安撫了抱琴兩句,自己便躺到了床上假裝小憩去了。今夜她還要當差,太後娘娘並不好伺候,若是不養好精神,怕是一個不留神便會被她責罰呢。到時候,便連理由都不用找,就能直接送她到冷宮去當差了。
雖然知道自己該趕緊入睡,可賈元春心裡亂糟糟的,就是睡不著。索性便閉上眼睛養神,心裡琢磨著自己往後該怎麼辦。她不想到冷宮去,若是到了哪裡,她便也不必想著出宮了,能不能活到二十五歲,都是個難題呢。
她知道,若是太後娘娘打定了主意,她不想去冷宮便只能走一條路,那就是——爬上聖人的床。可是,當今聖上的床又豈是好爬的?養心殿那麼多大小宮女,都沒一個能做到的事,太後娘娘憑什麼認定她一個慈寧宮的小小女史,就能做到呢?
沒再容她多想,當晚上差的時候,賈元春便被帶到了太後娘娘的跟前兒。見到她來了,太后便揮退身邊的宮女、嬤嬤,只留下她一個人說話。
「元春,你到本宮身邊也已經快八年了吧。當初還是個青蔥兒一樣的小丫頭,如今都已經出落地這般好模樣了。」太後娘娘拉著賈元春的手,笑容慈祥地說道:「若是在家裡,你這般的年紀,這樣的品貌,榮國府怕是早就被求親的王公貴族們踩破了門檻兒,你也該早就嫁作人婦了呢。」
說到此處,太後娘娘的聲音便是一頓,接著長長地嘆了口氣,語帶歉然地道:「是本宮這個老太婆耽誤了你,捨不得你的陪伴,憑白讓你蹉跎到了這般歲數。可若是這便放你出宮去,本宮又實在捨不得,一日瞧不見你,本宮怕是連覺都睡不好。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