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下狠手賈珍受家法相錯遠遙遙兩相念
即便心中有再多不甘,尤氏也只能憋屈著回了自己的院子。
別人瞧著她是嫁入了世家大族,又有朝廷誥命加身,便想著她該多有福,可其中的苦楚,怕也只有她自己知曉。她本就是個續弦,出身自小門小戶,平日也不得丈夫喜愛,更是身無所出,孤身一人在這偌大的寧國府里……
好容易這一二年公爹回來了,倚重她管著家務內宅,讓她多少瞧見些揚眉吐氣的盼頭兒。可今日這一回,卻又猶如一盆冰水似的,將她澆了個透心涼。她雖未問明白公爹的意思,但卻不由得不往那處想——公爹難不成想要留下那個孽種?
賈敬卻已經顧不得尤氏的心思了,默默地闔著眼坐了良久之後,忽然驀地睜開,起身來到門外,吩咐一聲,道:「去,將大爺給我叫來。」他在道觀清靜慣了,身邊不要太多人伺候,只有一個跟隨多年的長隨李四兒,此時門外守著的便是他。
李四兒已經快五十了,答應起來仍是中氣十足,領了命便快步去了。他辦事也很利索,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便將賈珍找來,然後仍舊守在門外,並將賈珍身後的男僕也攔住了。
「老爺這時找我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賈珍見禮之後,便在他老子身邊坐了,有些神思不屬地問道。如今正是年關,他身上擔著族長的責任,一直忙碌得很。他這老子不管事便罷了,這時候還叫他來做什麼?
敬大老爺並未答話,只是沉默地盯著兒子看,自然看出他暗藏著的不耐煩。賈敬看著他如今這副德行,不由想到他年幼的時候,明明也可愛得很,不是這麼個混賬玩意兒啊。
他得這個兒子的時候年紀尚青,想是沒能進到教導之責,養不教父之過,這是他的錯。後來,他又因事避居道觀,讓他年輕輕地繼承爵位,卻無人勸導,這仍舊是他的錯。再往後又因猶豫不決,沒能及時……唉,都是他的錯啊!
賈敬遲遲不語,這讓賈珍也覺得不對,不由定下心來去看他老子。這一看便發現不對了,他老子竟然再用一種……那樣的眼神看著他,這是怎麼回事?
那眼神頗為複雜,賈珍有些詞窮,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是,他可以肯定,他老子從沒用這種眼神瞅過他。那裡面,包含了失望、愧疚、憤怒和……疼愛?賈珍有些被最後這個詞兒嚇到了,忙輕輕晃晃腦袋,咳了一聲問道:「老爺可是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便是。」
「珍兒,是我這個當爹的,沒有教好你,我對不起你。」敬大老爺終於收回眼神,語氣平平地問道:「秦氏那裡是怎麼回事,你該知道她的身份,為何要做那樣的事?不說旁的,你將蓉兒置於何地,那是你的親生兒子。你跟爹說說,你到底為何非要對秦氏出手?」
賈珍沒想到他老子忽然問起這個,心裡咯噔了一下之後,面上已經帶出了心虛,支吾道:「老爺在說什麼呢,我能對秦氏做什麼,又怎麼會對她出手。她、她是我兒媳婦啊……」話說到此處,賈珍便已經說不下去了,只因他老子那目光,刀子一樣盯著他。
「秦氏上回犯了錯,被我關在天香樓里已一年有餘,半步出不得門,輕易不得見外人。蓉兒從那以後就沒再踩過秦氏房門,年初更是去了軍中,從不曾在府中過夜。如今,有人向我稟報,說是秦氏有了近三個月的身孕,珍兒啊,你告我,那會是誰的,蓉兒的?」
賈敬見他閉了嘴,好歹還知道些羞恥,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他起先語氣並不太重,可越說心中怒氣越巨,說到最後已是怒到了極點,一聲含諷帶嘲的反問宛如晴天霹靂。
寧國府雖然不是書香門第,可也是簪纓世族,卻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這等混*常之事,更是鬧出了個孽種,這叫他日後如何面對列祖列宗。不說遠的,便是年關祭祖之時,他便要在祖宗牌位面前,羞死愧死啊!
「我……」賈珍一聽秦氏有孕,當即便傻在那兒,一張臉變得慘白,鬢角眉梢登時便見了冷汗。他對秦氏確實有些情意,確實也還丟不下手,確實有在暗度陳倉……可是,他絕沒有讓秦氏懷孕,更沒有讓她為自己生子的意思啊!
「你聽著,秦氏不能再活了,而你……」敬大老爺說到此處便停住,垂下眼瞼避開兒子的目光,忽然猛地掃落桌上的香爐等物,在噼里啪啦的亂響中,怒聲吼道:「混賬東西,竟敢如此忤逆不孝,來人吶,給我把這混賬給綁了。」
賈珍先是被他老子這副做派嚇了一跳,但旋即便明白了什麼,神情變得十分驚恐,顫抖著聲音道:「爹、爹,您要幹什麼?」他有一種十分不祥的預感,他老子這回怕是有什麼厲害的等著他呢。
李四兒應聲而入,身後還跟著賈珍的兩個男僕,一看屋裡的情形便愣住了。地上是一片狼藉,香爐、香灰、茶杯、茶水散了一地,老爺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指著珍大爺,臉上滿是怒容,口中一疊聲地叫綁人。而珍大爺神色驚恐地站著,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老爺,不知道幹了什麼。
男僕們便不由猜測,莫不是大爺說了什麼,讓老爺不痛快了?他們這邊還有遲疑,李四兒卻不管這個,二話不說地便去擒拿賈珍。他幼年是焦大訓練出來的,身手雖不算是高明,可抓一個四體不勤的好色紈絝還是不在話下。
即便賈珍反應過來,一邊自己死命掙扎,一邊招呼自己的男僕幫手,可仍舊沒什麼用。兩個男僕一人挨了一腳,都倒在那兒哀叫著起不來,賈珍則被反剪了雙手,用他自己的腰帶捆上了。
「爹,你是我親爹啊,你到底想幹什麼?爹,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你饒我這一回,饒了我啊……」賈珍先是哀聲求著他老子,半晌見賈敬無動於衷,便又色厲內荏地吼道:「你放開我,我還是朝廷命官,你想對我怎樣?你放開我啊……」
賈敬仍舊捂著胸口,臉色也已經發白,他看著兒子,神情莫名悲痛,良久方道:「去,通知各房族老,我要開祠堂,免去賈珍族長之職,行家法懲處這個逆子。」
這是他膝下唯一的兒子啊,曾看著他從襁褓之中,一日日長大成.人、娶妻生子。若是有絲毫可能,他也不會行此下策,畢竟虎毒不食子啊。可秦氏是個燙手的山芋,這混小子卻偏偏被這山芋粘上了,還弄出了……讓他不得不下狠手了。
「……你、你還是不是我爹……不,你不是我爹,不是……」賈珍聞言彷彿被抽去了力氣,一下子便癱在李四兒身上,口中喃喃地念叨著。他是知道的,他老子此時說的家法,絕不只是挨幾記板子那麼簡單。
等到遠在寧波的赦大老爺知曉此事的時候,寧國府中早已塵埃落定。寧府大爺、世襲三品威烈將軍賈珍因忤逆其父,在受家法是傷了腰,日後都不能下地了。
而寧府大概是正走霉運,長孫賈蓉之妻秦氏,過了年不久便不幸染上了天花,移到莊子上隔離醫治之後,還是沒能救過來,正好的年華便去了。且因她是染了那等傳人的病症,寧府也沒敢大辦喪事,只好一把火燒了深埋了事。
年節前後,接連兩樁晦氣的事,寧國府登時便沉寂下來。賈敬的一聲令下,闔府上下便關起門來過日子,便連隔壁的榮國府和族親們都疏遠了。
赦大老爺看了賈敬的來信之後,低低地嘆了一聲。那一家兩對父子,終是走到了這樣的地步,敬大哥哥也是命苦。親手處置了自己的兒子,這心裡還不知道怎麼難受呢。可這事又沒法勸,怕是連提都不要提才好呢。罷了,這種痛,也只能讓時間去磨了。
大老爺也不過為這事感慨了一兩日,接下來便將之拋到了腦後,他如今正忙到關鍵時刻呢。
蒸汽機已經安裝到了海船上,並且根據實際情況進行了細節上的改造,再經過最後的檢測之後,便要將這蒸汽機船下水,讓海洋去檢測它的實用性了。是以,這些天大老爺總是懸著心,每天都跟著老匠人們在海船上爬上爬下的,不管哪裡有點小問題,都要親自過問,親眼看著解決之後才放心。
直到五月末的一日,赦大老爺終於覺得能行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蒸汽機船試航的事情,交給宇文祜和老聖人派來的人手,大老爺才拖著精疲力盡的身體,回了寧波的驛館。他的任務到此便算結束了,下回再要忙便是汽船回航的時候。
赦大老爺倒是想隨船出海,只是奈何身邊還跟著四個小不點兒的,他可以去海上冒險,卻不能把這四個跟著他冒險。特別是,這裡面還有兩個金貴的皇子,大老爺更不能讓他們出一點差錯了。
就在大老爺腹誹祜祜當他是保姆,讓他給看孩子的時候,遠在京城的宇文祜也正念叨著他。
「懷仁啊,恩侯已經走了快半年了,為何都沒個私信給朕。每回來信都是海船這個、海船那個的,難道是已經跟朕沒話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