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沒好氣赦赦折騰人知因由薛二要田契
旁人並不知道甄應嘉同薛家主說了些什麼,只知他離開甄家的時候,本就慘淡的臉色越發灰敗了。第二日的覲見聖駕,也是薛二老爺出面,只說兄長已經病得下不來床了。
只是薛二老爺雖然拿著玉牌,卻沒能進入行宮拜見聖駕。赦大老爺的心眼兒一點也不大,老薛家既然都已經對他家祭田動手了,還想從他這裡得好處,簡直做夢!左右今兒來的商家不少,少個一家兩家的根本不礙事。
說是覲見皇帝陛下,其實宇文祜也不過是露個面接受跪拜而已,後面的事情都交給大老爺出面。覲見后的賜宴上,赦大老爺端坐在主位上,瞅見的就是底下一片心不在焉的苦瓜臉。這是個什麼意思,怕破財?
賈赦沒好氣地笑了,端著酒杯站起身來,朗聲道:「諸位,這一杯是聖上特意命我,代他老人家敬於諸位的。這次長江水患,南方几省損失慘重,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諸位能慷慨解囊,為賑濟災民出錢出糧,實堪稱天下商人表率,該當嘉獎。請,滿飲此杯!」
此言一出,底下的富紳們皆不敢怠慢,當即謝恩后之後幹掉杯中酒。得,這普天之下,能得到皇帝嘉獎的商人能有幾個,他們那些銀子也算是沒白花。不過,這嘉獎難道只是空口白話的一說?皇帝陛下未免太小氣了些,哪怕立塊碑也好啊。
赦大老爺心裡有氣,便故意抻著這些人,一杯酒之後便不再說話,只管先填飽自己肚子。且讓他們食不下咽去吧,有什麼話都等老爺吃飽了再說。奶奶.的,這是要給他們好處,一個個弄得跟破了產似的,德行!
「好了,酒足飯飽,咱們也該說些正事了。諸位,請隨我到偏廳吧。」賈赦吃飽了也不管旁人,站起身來就往偏廳去。左右這些人也是食不下咽的,真是白瞎了御廚的好手藝。
正題來了!
在場的富紳們面面相覷,皆是有種鬆口氣的感覺。被人吊著胃口,實在是難受得很,尤其是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情況。那種屠刀就在頭頂,卻偏偏不往下落,還讓你盯著屠刀吃飯的痛苦,實在太讓人痛苦了。
如今對他們來說,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倒不如讓屠刀早早落下,早死早超生呢。
偏廳已經被布置成了會場的形式,南面的整面牆都被幕布遮住,下面擺著一排排的座椅。赦大老爺讓富紳們都坐了之後,自己站到幕布前,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今兒這頓飯,你們沒一個吃好的。擔心什麼啊?庸人自擾罷了!」
他目光含著輕蔑,逐一掃過排排坐的富紳們,待看得許多人面色難看之後,方一轉身將幕布拽了下來,「都認字吧,知道這個字怎麼念么?」
即便不喜賈赦的眼神和語氣,富紳們也不由自主地往牆上看去。之間雪白的牆面上,書寫著一個偌大的「海」字。賈赦這是什麼意思,一個海字還能有誰不認識,還是這字里有什麼玄機?
賈赦將眾人的臉色看在眼中,有莫名其妙的,也有驚訝之後若有所思的,甚至還有幾個略一沉吟便面露喜色的……他將這些人一一記在心中,方開口道:「諸位該都知道,我朝立國之初,因有倭寇侵擾沿海之地,是以海禁森嚴,不允許商船、民船隨意出海。」
「后太上皇繼位,憐惜沿海百姓生計艱難,准開閩、粵、江、浙四處口岸,自此我朝海貿大興。當年松江口岸船來如織的景象,想必在座諸位還有印象。只是好景不長,閩、江、浙三地口岸相繼關閉,松江、寧波口岸再不見那般繁華景象了。」
隨著赦大老爺的話,底下的富紳們不由斂氣摒聲,他們能將家業做大,本身便少有酒囊飯袋。一個「海」字或許不能讓他們明白,但賈伯爺既然提到了海貿與通商口岸,他們若還是聽不懂話音兒,那便枉為一地豪商了。難道說……朝廷要重開江、浙兩地的通商口岸不成!?
偏偏賈赦說到這兒便住了嘴,端著杯茶水慢慢地呷飲,直恨得人想把茶杯都給他灌下去。
好半晌都不見他那杯茶見底,終於有人坐不住了,吭吭哧哧地開口道:「伯、伯爺,莫不是朝廷……朝廷要重開海禁,重開松江、寧夏口岸?」
「並沒有啊。」赦大老爺這回很老實地搖頭,並沒有再吊人胃口,「海禁是否重開,乃是國之大事,不是一兩句話便能決定的。通商口岸亦關係重大,聖上雖有此意,卻還要多方籌備,短時間內開不了。」
只是,他這般實誠,倒還不如吊著人好,至少還能有些希望啊。只見原本亢奮起來的富紳們,一下被打回原形似的,被幻滅打擊得不輕。
這伯爺忒可惡了,耍人很好玩兒嗎?!
但其中也有明白的,既然這位賈伯爺都已經提起海貿來的,自然不會是為了耍著他們玩兒的,其後面必還有話說。怕是他們先前的表現太過明顯,讓賈伯爺心裡不痛快了,如今故意折騰他們呢。不過也是,本是送好處給人的,反被人當成打劫的,誰心裡也高興不了。
「幹嘛都哭喪著臉,本伯爺的話還沒說完呢。像你們這麼沉不住氣的,也不知道生意是怎麼做成的。」赦大老爺嫌棄一句,方坐正了身子,正色道:「這次請諸位來,並未事先知會原因,實在是其中的好處不小,我怕到時候知道的人太多,把聖人的行宮大門都給擠爆了。」
「諸位為百姓,為國朝,為聖上解囊,雖是諸位的心意,但聖上卻不能無所表示。畢竟,誰家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士農工商皆是有付出才有回報。聖上感念諸位的付出,自然也不能你們吃虧。是以,才有今天咱們這一會。」
富紳們心情又被提了上來,嘴上不敢說,心裡卻直嫌棄這位伯爺說話磨嘰,叨叨咕咕半晌了,還是沒說到重點。聖上到底準備怎麼回報他們,您倒是說啊!這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的,心疾都要犯了。
大老爺看在眼裡笑在心裡,覺得自個兒折騰得也差不多了,才道:「聖上已命本伯組織遠洋船隊,特許船隊可以在沿海各口岸停靠,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松江和寧波。而諸位,則可以入股,或者排遣船隻的形式加入船隊。只不知,諸位可有興趣參與否?」
當然有!
賈赦此議一出,在座富紳當即嘩然。江浙地區通商口岸關閉,他們雖然還能到廣州進行海外貿易,但卻受制於當地牙行,會損失相當大的利益。如今聽賈伯爺的意思,他們只要加入了伯爺的船隊,便能隨意停靠口岸,再不用非得到廣州去看人臉色。
這其中也有許多從未接觸過海貿的,他們都知道海貿獲利巨大,但卻因實力不夠或者擔心風險不敢涉足。但如今聖上同賈伯爺給了他們機會,若是入股進船隊,即便損失也是有限,可獲利卻將相當可觀,這是個壯大家業的機遇啊。
但是,有些事也是要事先問清楚的。
經過一陣議論之後,一位昨日被推舉出來的代表站起來,向大老爺恭敬地拱手之後,問道:「伯爺,船隊入股如何折算,所獲收益如何結算,如何才能派船隻加入船隊?我等皆是生意人,既是做生意自然要問個明白,請伯爺為我等解惑。」
「在商言商,這沒什麼不能問的。」赦大老爺擺擺手,不在意地道。他輕輕一擊掌,便有侍者捧了一摞小冊子發給每位富紳,道:「關於船隊的事,冊子上說得很清楚,諸位也不需要立刻做出決定,可以把它帶回去細看。明年三月,船隊出海之前作出決定便可。」
打發走了這群富紳們,赦大老爺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老爺他還是不習慣跟太多人打交道,沒意思透了。往後要跟祜祜打個商量,這種事他可不要再出面了,有這精力他還不如畫幾張圖紙呢。
「怎麼蔫耷耷的?我可是聽說了,你送走的那群富紳們,可個個都是精神抖擻的啊。怎麼,那是群妖精,把你的精氣神給吸走了?」聽說賈赦忙完了,宇文祜一進門便看見他軟綿綿地攤在椅上,忍不住上前戳了戳他腰間的軟肉。
痒痒肉被戳,大老爺身子猛地一顫,差點沒出溜到地上。他連忙握住祜祜作怪的手,拿自己一點沒有威懾力的桃花眼瞪他,作怪地嗔道:「你個沒良心的,人家還不是為了你。」有妖精也是你!
「噗……作怪!」宇文祜輕笑一聲,將人拉起來帶著回了暖閣,「這幾日你也辛苦了,等過了年,我帶你到蘇杭等地好好玩幾天可好?我記得那回老國公到這邊辦差,你說沒來過非要跟著,結果被老國公偷偷走掉了,你個出息的,連著哭了三天才算。」
「那都什麼時候的事了,那時候我不是還小呢。」大老爺雖然臉皮挺厚,但被祜祜提起當年的丟人事,還是微微紅了臉。見宇文祜戲謔地笑看著他,強辯道:「我祖母說了,小孩兒就該多鬧鬧脾氣的,不然等長大了就沒機會鬧了。」
「太夫人說的是鬧脾氣,可沒說哭鼻子啊。」宇文祜祜一點兒都不給大老爺留面子,將『哭鼻子』三個字說得格外重。不得不說,有賈赦赦陪伴的那幾年,是他人生中最燦爛的歲月,讓他想忘都忘不了。
赦大老爺有些無言以對,乾脆閉上眼睛趴在炕桌上裝死。祜祜最不可愛了,誰還沒個年少無知的時候了!
隔日,賈赦組織遠洋船隊的事便在金陵傳開,並且以飛一般的速度想著周圍幾省擴散。一時間,多少富商頓足扼腕、悔不當初。當時聖駕張榜的時候,為什麼要吝惜那些許的錢糧?若是能拿到那代表加入船隊資格的玉牌,便是出十萬兩也不虧啊!
再說在行宮大門口被拒之門外的薛家,本就病入膏肓的薛家主聽聞消息,便又是一口血噴出來,眼看著就出氣多進氣少,當晚就去了。薛家主一去,整個薛家大房天都塌了,其夫人薛王氏是個內宅婦人,自然只知道哭;他膝下只有一雙兒女,年紀都還尚幼,都是不頂事的。
千頭萬緒的事情便都落在了薛二老爺頭上,一面要張羅兄長的後事,一面還要為薛家的船隊資格奔走。在得知遠洋船隊的所有事宜,都是由賈赦掌控之後,便借著報喪的名義找到了賈璉。
賈璉娶得是王氏女,乃是薛王氏的親侄女,如今他的姑父去世了,既然人就在金陵,自然要通知一聲的。這是姻親之間的人情往來,想來賈璉不能拒絕見他。
果然,在被晾了多半個時辰之後,薛二老爺見到了賈璉,同時也見到了赦大老爺。大老爺沒別的意思,就是來給兒子撐腰的。
「這真是,娶了個敗家娘們兒,死也死不安生啊。」賈赦得知薛家主死訊之後,頗為感慨地搖頭道。他記得薛家那三人就是明年去的榮國府,想著薛家主也快該死了,卻沒想到就是今天。
薛二老爺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面上便帶出了詢問的意思。他自己也心思電轉,聽賈赦這話音兒,他那日拿著玉牌還被拒之門外,竟是因為大嫂的緣故?不應該啊,他那大嫂雖沒什麼本事,卻是個安分守己的,沒聽說過什麼不好的傳聞啊。
赦大老爺見他疑惑,也不為他解惑,只笑笑道:「我與璉兒正伴駕,薛家主的喪禮我們不便出面,到時會遣人送上祭儀。至於旁的事,回去問你嫂子去吧。我賈家的東西,不是那麼好拿的。」祭田,肯定是要拿回來的,至於銀子,該找誰要找誰要去。
來的時候一頭霧水,走時仍舊不明所以,但好歹有了方向。薛二老爺風風火火地趕回家,為避嫌帶著自己夫人就去見薛王氏了。好說歹說問了半天,才知道賈家祭田的事,登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就說嘛,兩家原就是世交,又聯絡有親,賈赦怎麼忽然就翻臉不認人起來。卻原來,他這位好大嫂,竟然連人家的祭田都敢賣。更甚者,還不是明買明賣,而是兩個后宅婦人私底下做成的交易。不經過宗族同意,就敢私下買賣祭田,這得有多大的膽子啊!
怪不得賈赦說他兄長死都死不安生,他原還怨人家說話太過難聽,可誰知人家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想他兄長臨去之時,明明都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嘴唇卻還不停翕動,這就是有事沒交代啊。這還真是……娶了個敗家娘們兒啊!
「這,這是我那姐姐,說是榮國府如今境況有些艱難,她為了維持府里的體面,這才一處祭田給了我,暫抵些銀兩花用。待來日境況緩過來了,便還贖買回去的。這……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薛姨媽剛沒了丈夫,又被叔子夫婦逼問,心裡也不痛快。
薛二老爺氣得不想搭理她,薛二太太只好出面道:「大嫂啊,人家是國公府第,便是過得再艱難哪裡就用得著賣祭田呢?祭田是什麼,那是整個宗族的公產,是宗族的體面、依仗和退路,誰家會輕易變賣的?若真艱難到要賣祭田的地步,賈家得敗落成什麼樣兒?」
「再說了,您那位姐姐,也不過二房的太太,憑什麼就敢誰也不說一聲,就將祭田賣給你啊?榮國府承爵的可不是她二房,人大房如今可是伯爺呢。就比方說,趕明兒我把咱薛家的祭田悄沒聲兒地賣了,您心裡該怎麼想?」薛二太太也是生氣,說起話來很不客氣。
「這次賑濟災民,咱家也沒少出銀子出糧食,那玉牌咱家也有,可為什麼那日就進不了行宮大門?還不是賈伯爺心裡有氣,故意整治咱們家呢。那一片祭田才值多少銀子,走一趟海貿又是多少銀子?大嫂啊,您這是逼著咱家敗落呢不是。」
明明能夠順順噹噹加入遠洋船隊的,偏偏被這個眼皮子淺的大嫂給折騰黃了,薛二老爺夫婦對薛王氏看不順眼極了。其實,若是沒有這船隊的事,他們也不會這麼在意,但如今事關自己利益,自然就不一樣了。
「他,他這是公報私仇,這、這是不應該的……」薛王氏被弟妹說得沒臉,連眼淚都忘了掉了,口中訥訥地回道。
薛二老爺嗤笑一聲,不等她說完便沉聲打斷道:「大嫂還是將田契拿給我,明日我便給賈伯爺送回去。如今伯爺深得聖上寵信,全權處置遠洋船隊事宜,咱們家即便這回不能加入船隊,也不能就此遠了親戚關係,總是要補救補救才好。日後,總是有機會的。」
「憑什麼,那可是我兩萬兩銀子買回來。」薛王氏不幹了,真金白銀買回來的田,憑什麼就這麼輕飄飄地還回去,那她的私房銀子不全打了水漂了。
「要麼,大嫂將田契交出來,好生緩解同賈伯爺的關係;要麼,我明兒就請開祠堂,好好把這幾日的事情說道說道,看看族人同不同意蟠兒當這個家。行了,咱們走吧,讓大嫂好好想想。」薛二老爺一拉媳婦,冷著臉就走。什麼世家望族之後,眼皮子淺又小家子氣,端得好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