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謝涼螢得了雙珏的信,說是和安那邊兒找她。知會了一聲大宮女后,謝涼螢便回到了東苑。
和安在前頭招呼客人累了,正在後邊的碧紗櫥中休息。她見到謝涼螢過來之後,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跟前來。「西苑那邊怎麼樣?老王妃沒叫你難做吧?她是越活越回去了,越老越像小孩子。」
介於身份所礙,謝涼螢是不敢坐在和安邊上的。她挑了和安羅漢塌前的一張小杌子坐下,道:「我倒覺著老王妃這樣挺好的,有什麼都說出來,心裡就不容易擔著事兒。人要是沒了心事,自然身體康健。」
和安往手下塞了個隱囊,讓自己能躺地舒服些,「她與曹夫人許久不見了,這次聽說馮相回京述職她也一道跟著來,早就惦念著要見一見了。只是他們前日剛到,怕是沒什麼空,就沒私底下見。我也是昨日知道他們回來匆忙間下的帖子,沒想到他倆還真給我面子,抽著空過來了。」
謝涼螢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道:「席間聖上也過來了,我看老王妃和曹夫人對聖上絲毫不閃避的樣子,他們很熟嗎?」
和安微有詫意,「皇兄也過去那邊了?」又道,「他們也是許久不曾一道聚聚了吧。」
她看著謝涼螢好奇的眼神,便替她解了心中的疑惑,「老王妃年輕的時候在母後身邊做過女官,曹夫人是皇兄與我的奶嬤嬤的女兒,咱們幾個打小就在一起。尤其是曹夫人和老王妃,彼此性子契合,後來竟還成了忘年交。只是後來發生了許多事,馮相又被派去了陪都,這才多年不曾相聚。今日見到了難免要說上許多話。」
說著,和安也來了精神,「哎,不如我也過去算了。這兒就交給你了。」
還沒等謝涼螢說話,外頭一個滿頭大汗的少年公子就跑了進來,「娘,舅舅在那兒看了不過半柱香功夫就回來了,都沒輪到我好好表現呢。倒是叫薛簡那小子又出了次風頭。」跑進來一看,裡頭竟有個不認識的外人,登時就有些臉紅,站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和安掩嘴笑道:「平日里不拘小節,今兒個算是叫人知道你那如玉公子哥兒的底下是什麼稻草芯子了吧。」
謝涼螢也微微低了頭淺笑,心裡倒是有些遺憾沒能看到薛簡在馬場那兒的風采。
這公子就是和安的小兒子楊星澤。他把身影藏到外頭的門後頭,隔著門同裡面說話,「我哪裡有什麼稻草,明明就是娘的繡花線兒。」
和安生楊星澤的時候年紀不小了,如今幾個兒女都已成家,對這個還留在自己身邊的幺子心裡也格外疼愛一些。她道:「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馬場上的人都回來了?」
「回來了呢,我還被馮相給逮著好一頓說。他說我這身板看著就控不住馬,還騎射呢,別讓馬把我甩下來就不錯了。」楊星澤抓住機會拚命向和安抱怨,「娘,你看馮相,難得見我一次還不說點好聽話來誇誇我,虧得他還做過我先生呢。」
和安在嬤嬤的服侍下起身,「就因為做過你先生才這麼說你。你那性子他會不知道?只叫人稍稍一誇就能尾巴翹天上去。」她轉頭對謝涼螢道,「咱們一道去前頭吧,把人都聚到海棠苑裡頭。隔著那麼大一個園子,男女大防也不消那般留意,用不著用帳子圍起來。彼此還能聽見音兒。」
謝涼螢替嬤嬤攙著和安,「我也覺得這樣挺好的。」
沒了帷帳,她和薛簡就不用避著人見面了。今日薛簡來的匆忙,她還沒好好看看他呢。最近他一直忙著政事,兩個人也沒怎麼見面,也不知道薛簡胖了點還是瘦了點。
趙雨桐她們是大宮女通知過來的。剛一到就看見謝涼螢攙著和安出來,不由得暗裡罵一句「馬屁精」。
和安道:「橫豎離開宴還有些時候,不如就來作詩吧,以海棠為題。」
老王妃一撇嘴,拉著曹夫人道:「我可做不來這個,咱們去園子里看看。和安可是年年挑了各式海棠過來種著,好些兒還是跟聖上討來的,你在陪都必是見不著的。今兒咱們就好好看看,等你回了陪都就能風光一把,和人家說道說道了。」
曹夫人笑地倒在了老王妃的懷裡,「哎喲我的老姐姐,現在哪裡還有人興這些個。我告訴你啊,南邊兒的陪都那可真是要什麼有什麼,不要什麼也有什麼。好些個東西我在京城聽都沒聽過,還是那些出海了的商賈特地來孝敬才知道的。」
兩人撇下眾人相攜去了園子。
其他人就沒那麼大的臉面了,一個個硬著頭皮上。個中也不乏想藉此機會博個才名的。
謝涼螢不用參與,樂得輕鬆。她已經不若前世那樣怕和安了,陪在她的身邊與她說話。
大宮女此時過來稟道:「謝五小姐方才吩咐的已經做好了,是等會兒宴席上還是現在上?」
和安好奇道:「你吩咐了什麼?」
謝涼螢笑道:「不過是方才聽老王妃說自己多年不曾回故鄉,頗是想念蜀中飯菜。但蜀菜太辣,岐陽王妃不許她吃。我便想了別的法子,希望能因此一解老王妃的思鄉之情。」
和安微微眯眼,「等會兒可得給我也上一碗,讓我看看究竟是什麼。若你真能叫老王妃開顏,我便賞你。」
「那我可就等著賞賜了。」謝涼螢對大宮女道,「老王妃同曹夫人等會兒逛完園子回來必會累的,就那個時候上吧,也不影響等會兒的正餐。」
不過老王妃和曹夫人一直到大家作完詩也沒回來。和安派人去看,道是兩個人拉著楊星澤,硬要他給二人作一副海棠游賞圖。
和安無奈擺擺手,「隨她們去吧,咱們玩兒咱們的。」
女客們作的詩由專人謄抄了一遍後送到了前面,叫男子們來評選。因沒寫名字,所以誰都不知道到底是誰作的。
薛簡原先很有把握。他是知道的,謝涼螢不喜歡吟詩作畫這些風雅事,所以壓根就沒打算選。不過皇帝卻拉著他,指著其中一篇詩作道:「你看看,這個像不像是阿螢做的。」
薛簡道:「阿螢根本不會作詩,怕是早就想法子躲過去避丑了。就算真做了,那也定是首上不得檯面的打油詩。」
皇帝卻搖頭反駁,「怎麼會,她祖父與她爹都是青詞好手,怎麼可能她不會。別是見你寫的不好,所以特地藏私吧。」皇帝指著那篇,「朕看這篇頗有謝參知之風,應該就是阿螢寫的。」
被皇帝這麼一說,薛簡也有些不確定了起來。他幼年就成了孤兒,打小就在死人堆里轉,後來遇上了皇帝才有機會識字,的確不擅長詩詞。若謝涼螢真的是為了不讓自己難堪而特意裝作自己也不會……
薛簡覺得的確有這個可能。
不過保險起見,他還是再次和皇帝確認,「這篇……真的有謝參知之風?」
皇帝斬釘截鐵道:「肯定不會錯的,朕都看過他多少青詞了。有些典故只有他才會用。」
薛簡毫不猶豫地把手裡的海棠花放在了那篇詩作上。這樣也就罷了,他還趁皇帝不注意的時候拿了他的花兒給放了上去。
「誒誒,朕還沒想好投誰呢。」皇帝想把花兒給重新拿回來。
薛簡攔住,腆著臉道:「我這些日子總跟著聖上,聖上也體恤體恤我,就叫我哄阿螢開心一次吧。」
皇帝收回了要去拿花的手,「行,那你之後可不許再跟朕要什麼了。先前要的那六顆碧璽呢?」
「給阿螢做頭面用了。」薛簡大大方方地道,「我攢這許多女人東西自己又沒法兒用,不給阿螢給誰。」
皇帝笑道:「看不出來,堂堂雲陽侯倒是個妻管嚴。」
薛簡滿不在乎地道:「要是給阿螢管著,管我三輩子都樂意。」
皇帝笑著指了指薛簡,「你啊。」
其他還捏著花兒不知道投誰的,見皇帝和雲陽侯都投了,也都見風使舵地選了那篇。
和安拿到名單的時候,不僅笑了,「倒真是沒想到。」
海棠詩魁是趙雨桐。
就連趙雨桐自己都沒想到。她本身作詩並不十分在行,為了能在這次海棠宴上博個名聲,特地提前看了許多書來臨時抱佛腳。沒想到還真是有用,叫她一舉奪魁。
趙夫人對她滿意地點點頭,朝謝涼螢投去得意的一眼。
得知詩魁乃是趙雨桐之後,皇帝和薛簡都傻了眼。
薛簡看著皇帝,無語地道:「陛下不是說那篇是阿螢寫的嗎,上頭不是還有隻有謝參知才會用的典故嗎?怎麼最後……」
皇帝也奇怪,「我的確沒弄錯啊,上個月謝參知給我的那篇青詞裡頭還用了這個呢,旁人根本沒用過。」
薛簡問前來報信的小廝,「謝五小姐寫的是哪篇?」
小廝道:「謝五小姐沒有作詩,她替長公主招待客人呢。」
薛簡得知這個消息后,覺得自己要完了。他小聲地和皇帝說,「這個賞賜可不算,得算在下次裡頭。」
皇帝也覺得這個烏龍鬧地實在有些大,便允了薛簡。
和安聽著前邊男子的喧嘩聲,忍俊不已地問報信人,「皇兄和雲陽侯選了誰?」
「都選了趙家小姐。」
和安這便瞭然了,「我說呢,那篇雖說不錯,卻不是上佳之作。怎麼能得那麼多的話,原來是皇兄選了。」說罷饒有趣味地看著謝涼螢,「可惜雲陽侯這次和阿螢你沒能心有靈犀呢。」
謝涼螢恨得牙痒痒。趙雨桐早先就和薛簡不清不楚地傳出過事兒來,現在再有這麼一出,京里越發有說頭了。薛簡也是,相處了那麼久,難道就不知道她不擅長這個?
真是白做了那麼多年的夫妻!
氣死她了。
趙雨桐聽說皇帝和薛簡都選了她,心裡不由得有些飄飄然。看來自己先前的努力還是有用的,這不就得了雲陽侯的青睞了嗎?看著謝涼螢面無表情的樣子,趙雨桐心裡別提多高興了,跟夏天裡喝了一杯冰鎮茉莉花露一樣爽快。
老王妃和曹夫人此時回來了,看了詩作之後大呼奇怪。
老王妃指著趙雨桐那篇道:「我也沒覺得這有多好,陛下這是熱暈頭了?」
「我也覺得,」曹夫人從裡面抽出一篇來,「我倒覺得這個王三小姐的作的更好。」
趙雨桐被她們說地滿臉通紅,又不敢辯駁什麼。
和安向大宮女使了個眼色,出來打圓場道:「各花入各眼,指不定這篇皇兄就覺著好呢。」
大宮女此時送上了兩碗點心,「老王妃和曹夫人想來逛園子也累了,吃些東西歇會兒吧。」
老王妃撇嘴,「這是拿吃的堵咱們的嘴呢。」打開蓋子一看,卻又驚又喜,「這是……?」
她朝和安看了眼,「你安排的?」
和安開了碗蓋子,用勺子舀了一口,「可不是我,我哪裡來那麼多的心思,還準備這些個。」她指了指邊上的謝涼螢,「是謝家的五小姐特地給你老人家備著的,說是想解解你的饞,也解解你的鄉愁。」
老王妃細細地打量了謝涼螢后才把目光放回到了點心上。乍看之下碗中似乎並沒有裝什麼東西,碗中的萬字纏枝蓮花紋一目了然,仔細再看卻能發現沿著邊上有一圈,裡頭是裝著東西的。另幾個小碗里分別擱著紅糖汁、花生末、炒芝麻、白果碎等物。
「是蜀地的冰粉啊。」曹夫人嘆道,「也算是有心了。」
老王妃點頭贊同,她將小碗里的東西悉數倒入冰粉中。不過在吃第一口之後她卻發現與冰粉有些細微的差別。
謝涼螢道:「這倒不是冰粉,假酸漿那是蜀地特有的東西,京里卻沒有這些。這是江南的木蓮豆腐。我二伯母是南邊兒的,炎夏的時候特別喜歡吃這個。薜荔又是尋常能見到的藥材,要取來用也方便得很。也虧長公主府里的廚子厲害,我才剛說呢,這就給做好了。」
雖說與早年吃的並不一樣,不過也足以叫老王妃懷念了。「我小的時候也是夏天裡最愛吃冰粉,一天能吃上好幾碗。只我娘怕我吃太多寒了身子,所以從不許我多吃。」她瞪了眼岐陽王妃,「看看人家,才一見面就那麼上心。你們鎮日在家裡頭也不知道搗鼓什麼東西,就知道管著我,也不曉得想想旁的法子。」
岐陽王妃哭笑不得,「是是是,咱們回去就備上這個。但娘還是不能多吃,寒身子呢。」
謝涼螢笑道:「不過是些不值錢的小吃食,能叫老王妃開顏也算是好事。王妃是京城長大的,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也是因為二伯母的緣故才知道這個的。」
皇帝在那頭聽到她們的話,也吩咐著給自己來一碗。今天有些悶熱,吃一碗冰爽的木蓮豆腐倒也開胃舒坦。
「不錯。」皇帝道,「女子有才雖是好事,但也抵不過尋常的柴米油鹽。能用心把日子過好才是正經事。」
他看著薛簡道:「你還真是找對了好姑娘,日後還不知要叫多少人羨慕。」
薛簡厚著臉皮默認了這話,心裡卻痒痒地想,不知道能不能哄謝涼螢親自給他做一碗,廚子做的誰稀罕。
嬤嬤附耳同和安說了幾句,和安點點頭,揚聲道:「開宴吧,也不早了。」
宴席上的位置是固定的,謝涼螢並不同和安一桌。和安原本想著不若把謝涼螢叫到身邊來,但想了想,覺得自己這邊兒都是已婚婦人,謝涼螢一個未嫁的姑娘還是自己個兒與同齡人一道比較有話聊。不然干坐著,還得拘著禮也是難受。
按原本的安排,謝涼螢是與趙雨桐她們一桌的。和安起先並不知道她們之間有些過節,如今再要換卻是太過麻煩,也太顯眼了。貴女之間私下再怎麼表現得不睦,明面上還是得維持著和氣。
趙雨桐掃了眼剛坐下的謝涼螢,道:「今日里謝五小姐沒作詩呢,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不若咱們另外再以旁的命題,重做一首?」
謝涼螢念著就算自己今日搪塞過去,日後也總有暴露自己不擅長作詩的一天。所以她當即大方地道:「我不會作詩。即便會作,又怎敢在詩魁的跟前班門弄斧。」
趙雨桐的魁首怎麼來的,此時已是心知肚明,聽到這話當下就覺得謝涼螢是故意拿喬,對自己冷嘲熱諷。
「雲陽侯也真真是可惜,明明寫的一手好青詞,偏偏要娶個除了操持家務外什麼都不會的女子。也不知日後說話說一半會不會聽不懂。我還真是替他可惜。」
謝涼螢偷偷翻了個白眼,趙雨桐有什麼好可惜的,再可惜薛簡也不會娶她。不過,什麼叫作的一手好青詞?薛簡什麼時候還學會寫青詞了?明明他的水平比自己高不到哪裡去。她側頭去看趙雨桐,「你怎麼知道他會做青詞的?」
趙雨桐譏笑,「我還當你這個未來的雲陽侯夫人什麼都知道呢,原來竟連這個都不清楚。」她放下筷子,做出一副為謝涼螢解惑的樣子來,「前些日子朝臣們將青詞交予陛下,陛下挑了幾篇出來叫人品評,雲陽侯的那篇赫然於上。我爹還當作典範特地拿回來於我幾個哥哥們看呢,雖說最後沒選上,但那文採到底騙不了人的。」
原來是這個啊。謝涼螢不禁啞然失笑。那篇青詞是因為皇帝強制規定每人給一篇,所以薛簡哪裡會寫這個,只好無奈之下找了人代筆的。皇帝也是知道的,不過睜隻眼閉隻眼不揭穿罷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最後才會落選。不然還了得,日後人人找代筆成風。
趙雨桐道:「我聽人說謝五小姐與雲陽侯幾乎日日在一起,怎麼,雲陽侯未曾與你說過此事?」她扯出一抹嘲諷的笑來,「還道你二人如何鶼鰈情深,原來也不過如此,還不如外人知道的多呢。」
謝涼螢笑眯眯地道:「是啊,我還不如趙二小姐了解阿簡呢。趙二小姐這般追著阿簡,事事都曉得,是不是真的同上次說的那樣,要進雲陽侯府做平妻?」
趙雨桐發現桌上眾人的目光都朝著自己看過來,不禁漲紅了臉,「謝五你說什麼呢!我可還沒定人家,你這般胡亂給人扯上陰私之事,真的於心無愧?!」她氣沖沖地說道,「虧你還是名門閨秀,竟當眾說這些不知恥的事情。」
謝涼螢無所謂地道:「不知恥的又不是我,我為什麼要於心有愧。倒是趙二小姐這麼氣急敗壞的樣子,難道還真被我說中了?」
趙雨桐被噎得說不出話,只好拿筷子撒氣。她手上一個用力,湯漬就沾上了衣袖。
趙夫人在邊上看她頗是尷尬,便想叫她去冷靜下,「去後頭換身衣裳吧,莫要在陛下和長公主面前失了儀態。」
趙雨桐低聲應下,走前狠狠瞪了謝涼螢一眼。
在去後頭更衣的廂房路上時,趙雨桐見周圍已經沒了旁人,不由得嘟囔:「真是倒霉!」但沒走幾步就聽到邊上樹叢有聲響。
其實早在趙雨桐奪了詩魁之後,就有些出身並不很高的官家子弟看上了她。趙雨桐是庶女,高門是容不得她做嫡妻的。倒是那些家世不太排得上號的,對她趨之若鶩。四品御史的庶女,長得也算美人,如今又有了才名,怎麼看都覺得合適。
於是這位公子就在趙雨桐離席之後,也找了個借口離開,尾隨而至。他倒不是想做什麼違禮之事,不過是想引起趙雨桐的注意。若是趁此機會讓趙雨桐對自己有意,那之後再上門提親就容易許多了。
趙雨桐警惕地看著從樹叢出來的公子,她身後的丫鬟一個箭步上前護著她,同樣警惕地看著那人。
「趙二小姐莫要擔心,我不過是仰慕小姐才華,想與小姐就作詩一事探討一番,並無其他意思。」那男子見自己一走近,主僕二人就往後退,不由得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
趙雨桐看這男子的穿著打扮就知道他必定家境不太好。但能來參加和安辦的海棠宴,想來家世應當還算不錯。是以趙雨桐也不想和他撕破臉,「這位公子還請略讓讓路,我要過去了。」
男子攔住了她們的去路,「趙二小姐何以這般冷淡,我不過是想與小姐說幾句話罷了。方才小姐不也說了,夫妻當彼此興趣相投。恰好我也對小姐所好之事頗是有興趣……」
話中未盡之意,趙雨桐已經明白了。她心裡並沒有絲毫高興,反而覺得噁心極了。先不說這男子不通世情的唐突之舉,若是個相貌還算過得去的公子,興許趙雨桐還能耐著性子同他說幾句。可他的容貌實在談不上好,就連普通都才勉強夠上罷了。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洗了多次的,還有席間不慎留下的污漬。趙雨桐還眼尖地看到他衣服里襯的補丁。
就算再有興趣,此時也打消了。
那男子從衣服內袋裡掏出一張已經揉地皺巴巴的紙,努力抹平了后遞向趙雨桐,「這是我方才的拙作,還請趙二小姐指點一番。」
趙雨桐往後退了一步,男子緊跟著往前走一步。無法再忍耐的趙雨桐冷冷道:「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那男子一愣,訕訕地收回那張紙,慢慢往邊上挪開,讓趙雨桐和她的丫鬟過去。望著趙雨桐離開的背影,他有些悵然若失,又有些惱怒地跺了跺腳。
他因家境的緣故從不曾與貴女們走的這般近,看的這樣清楚,趙雨桐的樣貌和氣質還是叫他著實驚艷了。但那樣冷淡的態度也叫他有些惱意,「神氣什麼。」
回想起方才趙雨桐一舉一動,又覺得這般冷淡的態度如同高嶺之花,叫他心頭痒痒的,迫不及待地想要伸手去摘了那朵花。他在原地回味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回到宴席上。
趙雨桐一言不發地由著丫鬟給自己更衣。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她重重地閉了閉眼。
那種人,那種人!竟也敢肖想自己。
趙雨桐默默地磨著后槽牙。要不是謝涼螢,自己怎會說出那種話,又怎會被旁人聽了去。臉面全都給丟光了!
丫鬟瞥見趙雨桐有些猙獰的表情,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趙雨桐自然看見了丫鬟的舉動,心中不由冷笑,沒用的東西。她轉念一想,其實今天也不算沒有收穫,自己固然受到些挫折,不過幸好,還有雲陽侯。
想起薛簡,趙雨桐覺得心裡甜甜的。早在當日救下薛簡的時候,趙雨桐就偷偷地喜歡上了他。彼時薛簡還未曾封侯,趙雨桐便在心裡比劃著趙御史和趙夫人會答應婚事的可能性。後來京中盛傳封了侯的薛簡會向自己這個救命恩人提親,趙雨桐是極雀躍的。再加上趙御史對薛簡的看好,就連趙夫人都明裡暗裡地示意自己這樁似乎就要板上釘釘的婚事。
趙雨桐心裡很明白,她不過是失了母親養在嫡母跟前的庶女。如果不是因為趙夫人的親生女兒,她的大姐身體羸弱連婚禮都辦不了,興許就輪不到自己。她從來沒有那麼高興姐姐的身體不好。
但很快,薛簡的矢口否認把趙雨桐從雲端打落。羞慚的她鎮日躲在房裡不敢出門,趙夫人也把這些全都歸咎到了她身上。趙雨桐的地位在趙家一落千丈。
但趙雨桐對薛簡恨不起來。
這次薛簡在詩會上頭把花給了自己,是不是就意味著他覺得自己的文采打動了他?是不是覺得相比乏味的謝五來講,自己是更適合他的人?
趙雨桐越想心裡越高興,種種美好的未來都在眼前浮現。她彷彿看到了薛簡退了與謝涼螢的婚事,向趙家提親。而她在婚外與薛簡琴瑟和鳴,恩愛萬分。過去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都換了一副嘴臉,就連嫡母都放低了姿態來求自己替她的娘家兄弟子侄謀個好位置。
丫鬟怯怯的聲音打斷了趙雨桐的遐思,「二姑娘,都好了。」
趙雨桐取來鏡子,細細地打量一番,確定一切妥當後用手稍稍調了下簪子的位置,滿意地點點頭。
「走吧。」
回去的路上趙雨桐沒想到竟然又遇上了方才的那個身形猥瑣的男子。她皺著眉,心裡想著趕緊繞過去回到女客的宴席上,屆時就算這人再怎麼膽大包天也斷不敢在和安跟前造次。
那男子原本已經回了席上,但坐在那兒想著趙雨桐,越想越覺得耐不住心裡那股子勁兒。他不斷給自己鼓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好女不都怕纏郎嗎?趙二小姐現在不過是對自己不了解,多見幾次,知道自己的好,自然就會留心自己了。這般想著,就又從宴上出來,到了趙雨桐的必經之處等著。
一個不肯退,一個急著走。正當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薛簡打邊上經過,他是得了皇帝的吩咐去廚房看看菜肴,馮相吃不得乳制的東西,一吃就會腹瀉。皇帝不知道和安有沒有特地提醒廚房,自己又覺得當眾去問,叫馮相面上掛不住。左右為難之際,正好撞見薛簡一個人呆在寂靜的角落裡偷看謝涼螢,便將他拉了壯丁。
薛簡本欲找個由頭躲了這事兒,後來轉念一想,自己興許正好能趁這個機會假公濟私,給謝涼螢準備點喜歡的東西。鬧出烏龍之後薛簡就一直在偷看謝涼螢,越看越覺得謝涼螢似乎面色很不對勁,猜測是因為自己投了趙雨桐的詩而生氣了。雖說薛簡覺得自己也委屈,事是皇帝牽的頭,他純粹是被誤導的。但最後還是做錯了事。
得罪了夫人,日後哪裡還能有好果子吃。薛簡便想著把謝涼螢給哄開心了。
這便應了皇帝。
趙雨桐見薛簡經過,兩眼放光,故作矜持樣子地朝他一笑,再拿出平日里管教嬤嬤教的最好的儀態向他行禮。
攔著趙雨桐的男子並不知道薛簡究竟是誰,只是在席上見他一直在皇帝附近,顯見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心裡就有些嫉妒。此時又見趙雨桐截然不同的態度,心裡頭越發怨懟起來。
趙雨桐倒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既能逃開眼前這人,又能與薛簡跟進一步。
只是還沒等趙雨桐開口求救,薛簡就道:「趙小姐要同人私會也不該挑在這等人來人往的地方啊,叫人知道了對閨譽可不好。」撂下話之後就抽身走人了,趙雨桐都沒來得及叫住他。
趙雨桐頓時心慌了,薛簡這是在生氣自己不知檢點,與旁的男子接觸?又覺得似乎薛簡在好意地提醒自己。興許……是吃醋了?!趙雨桐摸了摸心口,覺得心跳地飛快。她想努力地控制住,卻越想控制住越跳得快。
大宮女此時過來尋她,「趙二小姐,趙夫人見你久久不回,特地叫我過來瞧瞧。」她瞥了眼男子,覺得有些眼生,並不知道他是誰。出於禮數,她朝男子行了禮。
趙雨桐忙道:「有勞姐姐了。」
回去的路上大宮女什麼話都沒對趙雨桐多講,臉上也是淡淡的。趙雨桐原先跟她打聽自己不在宴席上可有發生些什麼,如今見了她這樣,倒也不好開口。
大宮女把人領到趙夫人跟前,「趙二小姐方才被人絆住了,這才來得晚了。」
趙夫人問:「遇上誰了?」
趙雨桐壓低了聲音,「我也不認識,是個登徒子,也不知道怎麼混進來的。」
趙夫人忙提高警覺,「沒對你做什麼吧?」
趙雨桐搖搖頭,很快又被大宮女的笑聲給引去了注意力。
「謝五小姐可真真是有福氣。」大宮女笑道,「我還當薛侯爺是去做什麼呢,原是為了這個。」
謝涼螢臉微微有些紅,雙手捧著麻油雞湯小心翼翼地吹涼。雞湯上淋著一層厚厚的油,看著上頭不冒熱氣,但下面的湯汁卻燙的不行,一時還喝不了。
前幾天她癸水不太好,疼地在床上幾日下不來,大概是雙珏告訴的薛簡。謝涼螢把雞湯上浮著的油吹開,小小地抿了一口,立刻被燙地直吐舌頭。
可別以為她會被一碗雞湯給收買了。謝涼螢小口小口地倒吸著氣,讓舌頭能冷下來,一邊心裡想。
雖然這麼念叨,謝涼螢心裡還是甜絲絲的。
趙雨桐只覺得那麻油雞湯的香氣腥得很。原來方才薛簡經過時為了去廚房叮囑給謝涼螢做一碗這個。再看大宮女對謝涼螢的態度,與方才和自己在一起時完全不同,心底就起了不平。
她也不想想,方才在西苑的時候曾出言貶低女官。趙雨桐早就被女官們在私底下罵的狗血淋頭了。大宮女又豈會給她什麼好臉色看,不擺出一副□□臉就算不錯了。
看著謝涼螢手裡那碗雞湯,趙雨桐眼波一轉。
「姐姐可還有這個?我也想用一碗呢。」趙雨桐朝大宮女一笑。
大宮女道:「應是有的,我再去廚房瞧瞧。」
「有勞姐姐了,特地替我跑一趟。」
大宮女不多會兒就端著另一碗雞湯過來。趙雨桐一直留意著她,在大宮女接近自己的時候趁人不注意踩住了她的裙角。
一時不備的大宮女當即站不穩了,為了保持平衡讓自己不摔倒,手裡的雞湯就顧不上了。趙雨桐趁機尖叫一聲,裝作害怕雞湯會朝自己灑過來的樣子躲開,肩膀卻朝盤子一聳。大宮女完全顧不上,眼睜睜地看著整碗滾燙的雞湯就這麼往人身上潑過去。
謝涼螢正好坐在趙雨桐邊上,躲閃不及被潑了個正著。極熱的湯汁在剛碰到皮膚的時候完全沒有感覺,不過眨眼的功夫,謝涼螢立刻覺得自己脖子上和胸口上如火燒般的疼痛。
只是這痛比起前世柳澄芳餵給她的□□太過小巫見大巫了。
謝涼螢忍著痛,對雙珏道:「扶我去後頭廂房。」又對慌忙爬起來,驚慌失措看著自己的大宮女安慰,「姐姐別擔心,還請快些替我稟了長公主,幫我請個大夫來瞧瞧。」
大宮女見謝涼螢這麼鎮定的樣子,還以為真的沒事。但在轉身而去的時候卻看到謝涼螢脖子和胸口上以可見的速度長出了一片水泡,有的極大,有的極小卻連成了一片。她捂住自己的嘴,顧不上行禮,衝去長公主那桌。
謝涼螢從大宮女的眼神中也意識到自己身上被燙到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對,她想拉高褙子把脖子給遮起來,但只要一動手就會牽扯到胸口和脖子,實在有些吃不住。
雙珏解下自己的外衣,將謝涼螢的傷處小心地包起來。但再怎麼小心,還是會碰到水泡,急得雙珏快哭了。
「沒事兒,咱們趕緊去後頭,別在這裡掃了大家的興。」謝涼螢強逼著自己把因疼痛湧上來的眼淚給忍住。但因為一咬牙忍住眼淚,脖子和胸口的肉就又會受到扯動,所以到底還是沒忍住。
雙珏邊替她擦淚,邊扶著她往後頭走,「夫人莫哭,大夫待會兒就到了。」
「嗯。」
聞訊而來的和安看到謝涼螢滿臉的汗和淚也是嚇了一跳,「怎麼會弄成這樣。」她囑託老王妃替自己主持宴席,帶著謝涼螢匆匆去了廂房。
雙珏將包著傷處的外衣一點點解開,儘管謝涼螢已經很小聲了,但每次碰到的時候還是會叫雙珏聽見她的呼痛聲。
外衣底下紅彤彤的皮膚和水泡叫和安覺得觸目驚心。謝涼螢今日穿的是褙子同抹胸,特別是胸口一大塊皮膚都露在外頭,現在傷得也特別嚴重。
這樣的傷,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什麼疤。要真的留了,怕是和安這輩子都對謝涼螢心懷愧疚。
和安揚聲問外面的人,「人呢,快去給我進京把錢太醫找來!」